天忽然下起了雨。
草木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雨点打在蛇山上，雨水在山石间汇聚，形成小股水流，顺着地势而下。
虽是深秋，蛇山上的草木却仍是绿意盎然，经雨水冲刷过后，绿色犹新。
赵国苗站在蛇山脚下的元帅府的檐下，仰头看向天空。
自他来了武昌之后，这座元帅府便成了他下榻的行宫。按照岳飞的说法，官家曾经做过天下兵马大元帅，在这元帅府里居住，也算是相得益彰。
雨天，天空却不怎么阴沉。并无几片乌云高悬，只有孤单的两朵在低空挂着，像是无意洒落的墨点。
明月晃晃，照亮了庭院。
赵国苗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知道这好像不是冷，身上的袍子足够厚实。况且，天气也不算多么寒冷，按照他的估计，现在的气温应该有二十摄氏度，虽然不算温暖，但穿着长袍，怎么会觉得冷呢？
大抵是孤独吧！
说来奇怪，他向来是一个人生活，求学、工作，皆是如此。三十载人生，得有二十多年漂泊在外，一个人，应该习惯才是，为何今夜，忽然觉得有些孤独呢？
他不自觉的将身上的红袍裹得更紧些。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还是，此非曹孟德之诗乎？
杨存中自偏房走出，虽然他现在已是岳家军中军统制，可还是习惯与赵国苗住在一起。说是什么要照顾官家的饮食起居，住在一起行的方便。
“官家，夜里凉，还是早些歇息吧。”杨存中站在赵国苗身后，轻声说道。
虽然雨声入耳，杨存中那沉重的脚步声还是被赵国苗听的一清二楚。他知道身后的人是杨存中，毕竟，除了这厮，又有谁有这么沉的脚步声呢？
“不着急。”赵国苗此时心情莫名的低落，脸上的神情有些黯然。
杨存中虽然看不见赵国苗表情，可从语气中，他也很明显的感受到官家此时的心情不太美好。
“是因为前日和岳将军谈收归地权的事情吗？”杨存中心里想着，却没问出声来。
这件事，牵扯甚多，不是一句两句能够问清楚的。
世家门阀，唐朝时虽然被黄巢杀了个遍。可是，就如同那火烧不尽的野草，那些世家门阀的位置，很快便被另外一批人所取代。想要从这些人手中夺取他们已经取得的利益，可谓是难如登天。
“官家。”杨存中顿了一下，“臣是个粗人，帮不上官家什么大忙。”
赵国苗转过头去，仔细的打量着杨存中。
如同铁塔般的身躯，胸前的衣襟敞开着，露出黑而浓密的胸毛。循着衣襟往上看，老粗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喉头随着吞咽一起一伏。脸上的神情被络腮胡子遮个干净，让人看不出深浅。只有一双环眼露在外面。
好一个彪形大汉！
赵国苗忽然有些想吃火锅。
天凉好个秋。
飒飒秋风，江湖夜雨，此时不吃火锅，还有什么更合适的时节？
于是，元帅府里开始忙碌起来。
准确的说，是一个名叫李东的背嵬军小兵，开始忙碌起来。
官家千金之躯，怎么能亲自动手？
至于杨存中杨殿前，用他的话说，保护官家的安全才是头等大事，至于那些切菜洗锅的活计，自然是交给新收的小弟，李东来做。
元帅府里没有食器，那是肯定，毕竟元帅府是个研究军事的地方，向来没人吃饭，怎么会有食器？
好在黄鹤楼离得不远，李东自黄鹤楼处借得器具。
店主人一听是当今天子要吃火锅，恨不得将店里的所有东西都给搬过去，哪里还肯收钱？被李东赶忙制止。
当今官家宽仁，要是知道自己强拿民脂民膏，那不是往枪口上撞？
李东心想，你这老小子莫要害我，我还想跟着官家，跟着杨殿前好好混呢。
他取了红泥炉子，背上店主吩咐后厨切好的各式肉片，便回了元帅府。
至于银子，李东丢在柜台里，不由店主人分说，便冲将出来，店主人哪里赶得上？
精锐就是精锐，不光仗打的好，干什么都利索的很。
庭院里早已摆好了一张小方桌，那是偏房里的书桌，被李东搬出来做了饭桌。赵国苗执意要在院子里吃看什么夜景，李东只得应允。
雨水沙沙的落在庭院里，凹陷的地砖积起一层浅浅的水洼，月亮藏在水下。一阵风吹来，吹皱了水面，月亮像是打起了摆子，在水中摇晃。
红泥炉子下，银碳无声的燃烧着，一缕青烟从正中的圆筒中缓缓向上飘。刚出了烟囱，便被吹散在风中。
铜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发出汩汩的声音。竟然还是鸳鸯锅，一边红汤，一边白汤，皆是黄鹤楼的秘方。
火锅这东西，上不得台面。各式各样的食材，都是在里面走个过场，随着沸水翻腾一阵，烫熟了，便急急的夹出来，蘸着料汁，塞进垂涎已久的老饕嘴里。
吃火锅，没有厨子，食客自己便是厨子。除了汤底是现成的，食材的火候、料汁这些都是由食客自己把握的。想吃点老的？那便多涮上一会儿；想吃口新鲜的？那就默数三下就把筷子捞起来，那肉上还带着血丝呢！够鲜吧？
赵国苗将一口肉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忽然觉得好生无趣。
这哪里是吃火锅啊？
他撂下筷子，寻思着今天的火锅为什么这么不是滋味？
汤底，是黄鹤楼的秘方。无论是红汤，还是白汤，比起自己前世吃的那些个火锅底料，不知道滋味好了几重。
肉，是极好的牛羊肉。想来肯定是有机的，这年月，想让牛吃瘦肉精，也得有不是？
只是，这肉塞进嘴里，怎么这么不是滋味？
哪里出了问题？
赵国苗扫视了一下四周，恍然大悟。
他娘的，没人跟自己抢肉吃，那还叫吃火锅吗？
杨存中像个铁塔似的杵在庭院里。
李东单膝跪地，一双长筷子伸进铜锅里，默数着数，计算肉熟的时间，把口感最好的肉第一时间放在赵国苗跟前的盘子里。
“你，还有你！”赵国苗伸手指指杨存中，又指指李东，“搬俩凳子，过来跟我一块吃。”
杨存中大喜，他闻着铜锅里翻腾的肉香，早就牙痒痒了，只是官家不开口，他怎么好意思腆着大脸上桌？如今官家发话，正中下怀。
“不用，官家，俺们坐地上就行，这桌子不高。再说行军打仗都习惯了，坐地上吃饭是常事。”杨存中二话不说直接坐在地上，抢过李东手中的长筷子，也不嫌烫，将夹着的肉一把塞进自己嘴里，发出一声满意的长叹。
李东看的呆住，杨殿前竟然如此得宠？在官家面前都如此放肆，自己可要抱紧这条大粗腿。
起初，李东还有些拘束。几碗烈酒下肚，感受着肚中的滚烫，面红耳热，渐渐的也放的开了。
深夜，炭火将息，发出若隐若现的红光。
铜锅里的水不再沸腾，白汤里的食物残渣沉降下去，除去浅了不少，无甚变化。红汤也已经静止，上面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牛油，像是板结的冰面。
鼾声起，杨存中与李东倚着沙盘，沉沉睡去。
赵国苗虽也喝了不少，却无几分醉意。酒虽烈，可比起现代工艺的白酒，还差的远。
他抬起头。
雨已经停了，天空一片澄澈的黑，群星闪烁，映照着孤月。
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一千年后的月亮，是不是还像自己离开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