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岩原本不姓霍的,但他不太记得自己原来的姓名了。
他四岁的时候,南疆的孟舍部落在某个深夜,偷袭了他所生活的寨子。
寨子里的人被杀的七七八八,其中当然包括他的家人。
他侥幸活了下来,是因为霍家军及时赶到了。
寨子里存活的孤儿后来都被带走了,从此养在军中。
那个时候,他还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编号,叫三十七。
六岁的时候,军中安排了启蒙先生,教他们认字。
然后他就给自己起名叫霍岩,正式登记在册。
十三岁的时候,他开始跟着霍家军出征平乱。
在那些被战争摧毁的城池村寨里,救过不少像他一样的孤儿。
但这些都是顺势为之,他无法特地为了某个人去寻找其家人。
霍岩此行来会稽郡吴兴县的目的, 是为了联系此处的霍家旧部——
他已经联系上了,让他们分批次乔装打扮,到了吴兴渡口乘船去海上的兴安岛。
在那里会另有人接应他们。
所以当那个名叫彭崖的少年,求他帮忙寻找他被卖掉的妹妹时,霍岩选择了拒绝。
他没有时间在此处耽搁了。
殿下在书信里提到过,“朝阳号”途经兴安岛时,不会停留太久。
他若未在规定时间内登船,那么就得等半个月后,“晴朗号”南下采购时,顺带捎上他们了。
会稽郡的田地去年就开始减产,今年遭了大旱,眼看着颗粒无收,饿死人的日子近在眼前。
最近郡里常有流民暴动,局势只会越来越糟,他们多停留一日,就会多一分危险。
为了大局考虑,霍岩只能拒绝少年的请求。
但他到底不忍心,临走的前一天,还是陪着少年在城里挨家挨户的寻摸。
也陪着少年去过城外的草棚,问过少年的家人,他的妹妹到底卖给了哪户人家。
但他们也是真的不知道,大户人家给了钱,便把人领走了,难道还要留下姓名地址,方便他们日后找上门去寻亲吗?
既然卖了,便是一刀两断了,什么念想都别留才好。
少年很绝望,霍岩心里既愧疚又难受。
隔天便是与旧部约定的日子,他必须得走了。
没有他的腰牌,旧部即便到了兴安岛,也登不上“朝阳号”。
霍岩只能告诉那个少年:“你还有半天的时间——午时之前我都会在兴安岛上等你。午时过了,我便不能等你了。”
他说这话时,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此刻似乎有些冷血残忍,可他能力有限,必须做个取舍。
霍岩从行军包里取出仅剩的三袋压缩饼干,连同水囊和身上所有的银钱,一并留给了少年。
“抱歉,我必须得离开了。”
霍岩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将随身携带的一柄匕首交给少年。
“保护好自己。”
少年眨了眨眼,将眼底的热意逼回去,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
霍岩侧身避开,不忍再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
驻会稽郡吴兴县的霍家旧部原本该有上千人的,但是这几年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叛的叛,如今就剩三百多人了。
领头的叫童庚,在南疆战场上,霍岩与他并肩作战过。
童庚自收到印着霍家独有的暗号与印章的书信起,便组织弟兄们陆续登岛。
现在会稽郡各地都乱糟糟的,流民多,各县时不时就要出兵镇压,混乱中,逃兵也多。
趁着这个局面,他们浑水摸鱼,倒也无人在意他们。
尽管如此,童庚还是小心翼翼,将弟兄们分成多个批次。
乘船的、凫水的、自己做木筏上岛的。
童庚领着人已在岛上待了快七天七夜了。
岛的东南边不远处的海域,停了一艘大船。
第一天,这艘船上的船工上岛,给他们送了不少食水。
之后,那艘大船便悄无声息地停在不远处 。
童庚知道,船上的人在等霍岩。
第七天,霍岩终于来了。
老友相聚,难免激动,但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
童庚见霍岩从包袱里拿出一卷纸筒,用火折子点了,那纸筒的顶端唰地冒出一团火花。
在白天并不显眼,但是足够那艘大船上的人看见了。
大船很快靠近,放下木制阶梯。
霍岩走在前头,又掏出一个刻有“襄——霍岩”字样的铁质腰牌,船上的人查阅过后,这才最终放行。
所有的人排成一队,上船之时皆要登记姓名、年龄、籍贯。
童庚识字,他看见那张登记表上的最上头标注着:会稽郡吴兴——第一责任人,霍岩。
登记结束,还不算完。
船上的人给了他们工具,让他们剃了头,去底下的船舱净室里沐浴换上新衣。
衣服有两套,一洗一换。
打理干净后,分发刻有编号的木牌,拿着木牌去船舱里找自己的床铺。
看到一片大通铺,童庚才发现,不仅仅是他们上了船,还有普通百姓。
听口音,应该是闽中郡那边的。
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多半是遭了灾的。
船上有专门的饭堂,所有人依旧是拿着木牌去排队打饭。
统一的餐盘,看起来像是铁质的,但是比铁轻,看起来亮堂堂的。
主食是雪白的米饭。
会稽郡稻子多,但是所产的稻米远没有这么鲜亮,吃起来也没有这么柔软甘甜。
素菜倒是很常见,荤菜主要是鱼肉丸子,不知道加了什么调料,一点腥味都没有,格外鲜美顺滑。
晚上的时候,鱼肉换成了两个猪肉丸子,饱满厚实,咸香中带着一点微辣。
童庚人都傻了,他在军中吃过酱猪肉。
但是再多的豆酱都盖不住猪肉本身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为什么这个猪肉丸子可以美味到一点都不像猪肉。
不仅仅是猪肉,这个船上的一切都冲击着他的认知。
吃了饭,童庚去寻霍岩,想和他好好聊聊。
霍岩却刚好在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