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十年的春天,当李慎之带着大军跨越狭小的山间盆地,向着汉中郡行进的时候,另有一支庞大的船队, 溯桂江、沅江,再沿着乌江进入巴郡。
郭满是黔中人,本就是在水边长大的,水性极好。
因为战乱,四处逃窜,之后辗转到了骆越之地。
在这里,他投了军,南方的每场水战大多都参加了。
面对滚滚江水,他自以为早就习以为常。
然后过了沅江,进入百柳峡之后,一些对江水的恐惧,还是被唤醒了。
在他的记忆中,幼时曾溯沅江、逃荒去巴蜀,可是他们所搭乘的木船被百柳峡的急流给掀翻了。
族中许多人很快就被江水吞没。
他命大活了下来,跟着族中的幸存者用纤绳拖曳着船只,将船只翻转过来。
然而寻常的舟船在这一段江路都很难逆流而上,何况是他们那已经翻过一次的小木船。
他与族人只能将拖曳船只的纤绳绑在肩头,然后手足并用,在险滩的乱石间艰难爬行。
过了百柳峡,再行两百余里,又到了同样滩险流急的龙陵峡。
江流在峡谷中曲折奔腾,两岸矗立着足有千尺高的悬崖峭壁,偶尔能看见飞流直下的瀑布,水声几乎震耳欲聋。
郭满隐约记得,因为层峦叠嶂的群山遮蔽,谷底总是难见阳光,阴暗潮湿的环境给漫长的逃荒之路,额外添加了几分消沉。
他时常觉得自己会死在迂回湍急的江流中。
偏偏逆水行进缓慢,又要小心不能撞上礁石,于是他和族人足足花了四个月才到巴郡。
大概是逃荒的百姓太多,巴郡设了哨卡。
他和族人没能进得去,只能继续往北,后来他成年, 又回到了黔中的家乡。
郭满年纪不大,但现有的人生几乎都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
他都不得不厚着脸皮感叹,自己的生命力比松柏还要顽强。
“郭满!郭满,别看着江水发呆了,换班的时辰快到了,早些去船尾。”
队长催促的声音传来,郭满立即收回思绪,抬脚往船尾走去,沿途能看见船身两侧露出水面的轮桨。
这是骆越灵川造船厂设计出来的最新式“车船”。
车船在水中航行时,可以利用轮桨驱动,不需要依赖风帆,并且轮桨比普通划桨效率高出很多。
也因此,能够顺利地逆流、逆风而行。
他所在的这艘船并不是此行出行船队中最庞大的一艘,但船身也足有三十丈长。
轮桨的数目共有二十四轮,船上容纳了两千人。
天色渐暗,船队的路线稍稍改变,往西行进。
陡峭壁立的悬崖再次映入眼帘,但此刻的郭满,心中已不再有丝毫畏惧。
十日后,他们终于行出了最后一道峡谷,江流两岸的地势渐渐开阔。
前方就是秀阳城,位于巴郡的东南角。
此城面江背山而建,周长十里左右。
城墙早已处处坍塌,城外树木荆棘成林。
当初司马丞从巴郡出逃,这处城池首当其冲,饱受司马丞及其信众们的抢掠。
好在,春风送来了暖意,这座城池也会渐渐恢复生机。
也是在这里,郭满所在的船队与主船队分开——他们在军中副将童庚的带领下,率部从乌江的支流北上取花垣县。
主力船队则继续循着乌江,去往巴郡正南的武隆县。
另有大船十余艘于原地停泊,所有人员上岸,登陆秀阳城。
这座破败的城池再也经不得战火的肆虐了。
同样的,面对外来的攻伐,也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
城中百姓甚至不具备反抗的意识。
他们麻木地站在街头,看着一支黑衣轻甲的军队入城。
小少女石龄混在人群里,其实连多看两眼的想法都没有。
这支军队来得太晚了呀,城里的大户人家都跑完了;值钱的东西早被搜刮干净了;就剩了一群无奈等死的老弱病残。
石龄收回目光,往掌心里哈了口气,然后低下头,迎着寒风,往城外跑去。
她要下河抓鱼。
家里奶奶病又重了些,简直快要起不来床了。
她没别的法子,只能捉鱼回来炖汤,给奶奶补补身体。
可河中的鱼是城中百姓肉食的主要来源,越来越难捕捉到了。
石龄花了一个上午,才勉强抓到一只小鲫鱼。
她连忙把鱼打晕了,用随身携带的麻布紧紧裹住,放进怀里藏好。
没办法,若是让别人瞧见了,难免路上不会被抢。
论打架,石龄是不怕的,她早就打出经验来了,但她还是不想路上出什么岔子,只想赶紧回家。
然而到了城门口,她惊讶地发现城口不知何时竟然设了卡口,进出需要登记了。
明明她出来到时候还畅通无阻来着……难道是早上入城的那支军队?
设卡口做什么?要收过路费?
他们没长眼睛吗?是没看到这城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衣不蔽体,面黄肌瘦?
哪里还有油水可搜刮?
石龄顾不得怀里渐渐晕染开的冰冷水迹,她故意捂住肚子,躬着腰排进进城的队伍里去。
进城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和她一样去外面找吃食的。
很快排到了石龄。
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硬生生逼出几滴眼泪来。
正要试图利用自己可怜兮兮的小身板换取丁点同情,就听坐在卡口后面的一个年轻女子说,“生病了?”
石龄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上,然后乖乖地点头。
女子便朝她招手:“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石龄呆了下,随即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女子对面坐下。
女子年纪不大,二十岁上下的模样,肤色不算白皙,但五官十分漂亮。
看情况,她应当是军队中的医工。
而且,地位颇高。
石龄一边猜测,一边听女子道:“还好,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身体虚弱。”
营养不良。
切。
石龄嗤之以鼻。
什么营养良不良的,还有一口气在就不错了。
她面上还是又可怜又乖巧的模样,用细细的声音问:“姐姐,我可以进城了吗?”
女子却不点头,目光挪到她身前,“怀里藏了什么?衣服都被沾湿了,还透着股腥气,该不是藏了鱼虾吧?”
石龄后背一僵,心想,总不至于连条鱼都要抢走吧?
她可打不赢眼前这些扛着刀剑的军人。
可她实在不甘心就这么交出去。
——只能继续装装可怜了。
按照从前的经验,装可怜大抵是没什么用的,可万一这个给她把脉的姐姐还有几分医者的仁慈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