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十年,六月。
巴郡易主。
对于越地的襄军们来说,漫长的奔波与征伐暂时告一段落。
兴奋的情绪取代了战时的紧张。
接下来等着他们的,是军功、封赏与出人头地的前程。
放在从前,或者说放在其他郡王的麾下,只有出身高贵的士族才有资格领兵做官。
可在他们的主公这里,只要战场立功,就不愁富贵显达、光宗耀祖。
在这个平定巴郡的夜晚,他们难得放松心情,在篝火边,载歌载舞,吃肉喝酒。
外头的欢呼声、庆祝声隐隐传到了富丽堂皇的行宫之中。
落在楚熠的耳中,只等同于亡国的丧钟。
他瘫在大殿中央, 仰头看着前方的少女。
两个时辰前的景象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少女带人踏平行宫,拿着长剑指着他的时候,他恐惧之余,竟是一眼就认出了少女是谁。
是小九!
是他的九妹妹。
他脱口而出幼时对她的称呼,她似乎很是惊讶,“五皇兄竟然还记得我,倒是叫我受宠若惊。”
楚熠自己都是惊讶的。
为什么能一眼认出她?大约是因为她长大之后,愈发地像那位早逝的贵妃了吧。
他对那位贵妃的美貌印象深刻。
因为那张漂亮至极的脸,父皇最是宠爱她,连带着对小九爱屋及乌。
他幼时很是嫉妒这个妹妹。
若小九是个男子,她一定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可小九是个女子呀。
楚熠想清这一点后,便不再嫉妒她,反而对她充满了鄙夷。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仰仗父皇,一旦父皇死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即便父皇宠爱她、到了为她留下遗诏、赐她封地的地步,那又如何呢?
到底人走茶凉,她依旧只能任他宰割。
他那时为什么不杀她,而是将她放逐辽东?
大概是想让一个曾经花团锦簇、曾经让他嫉妒的贵女,体会体会从云端跌落地狱的感觉吧。
事实上,她离开盛京后,他就不太想得起她了。
朝政繁忙,他花不出一份心思,到一只蝼蚁身上。
万万没想到,这只蝼蚁竟然神奇地活了下来。
甚至有朝一日,是她拿着剑指着他,而他只能狼狈地匍匐在她脚下。
“你怎么还活着?怎么会……”
难道就靠着父皇留给她的那五百私兵吗?可随便挑个豪强望族,其庄园部曲都不会比五百人少。
她如何能在辽东站稳脚跟?
楚襄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身后的弓箭,对准了楚熠。
楚熠瞪大了眼睛,每个字眼都在颤抖:“你、你干什么?你要杀朕!你可知……”
他话未说完, 离弦之箭贴着他的发丝,嗖地钉入他身后的柱子里。
楚襄微微俯首看他:“皇兄,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我吵着闹着要与皇兄们一起学骑射吗?父皇破例答应了我,我却学得很不好,像是小女孩任性,闹着玩一样。”
“事实上呢,我学得很好,比每个皇兄都要好。”
“可我是你们的九妹妹啊,负责单纯可爱就好了,怎么能比哥哥们还出色?”
“皇兄,你这样心胸狭窄,因为父皇宠爱我,便讨厌我;我若是再比皇兄出色,皇兄一定恨不得杀我而后快吧。”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楚熠,浑身战栗,惊恐又愤怒地看着楚襄。
“你、你好重的心机,你故意收敛锋芒,故意叫朕以为柔弱可欺!母后说你母妃便爱故作纯良,你同你母妃倒是一模一样!”
“我与我母妃母女情深,自然相像。不知皇兄与太后可也是母子情深?”
楚襄嘲弄地看他,忽地笑出声来,“哦,应当没什么情分,否则太后怎么会先一步随着丞相大人跑了,独留皇兄一人在这江州城内。”
“你说什么!?”
楚熠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一再否认她的说法,“你胡说!不可能!母后她……她定是躲起来了。”
“我已把江州城翻遍了,仍是不见太后与苏立的身影,难不成他们二人还能原地消失不成?”
比起九妹妹打进巴郡、自己沦为阶下囚这件事,楚熠似乎更不能接受他的母后抛弃他、与情人跑路这件事。
他一直喃喃自语般地重复道:“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母后若是逃了,能逃到哪里去?”
关于这一点,楚襄也觉得疑惑。
若太后是因为提前得知有人攻打巴郡,才打算出逃,那大可以带上楚熠一起。
她与苏立一块出逃,跑得又快又蹊跷,显然很早之前就有了预谋。
外头也早找好了接应之人。
且这个出逃计划是要瞒着楚熠的。
为什么不能让楚熠知道?
难道她和此前反叛的沈昌禹一个想法,觉得楚熠治下的这条烂船要翻,所以干脆狠心撇下亲生的儿子,独自寻找出路?
可她哪里来的出路呢?苏立又能为她找到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两个人都年纪大了,一个深居宫中、常年只知享乐;
苏立也只有嘴皮子功夫厉害,在这个世道,军师谋士层出不穷,他并没有多么出彩之处。
何处愿意接纳他们呢?
若是与利用无关,那么是因为情义?
有那么一瞬间,楚襄想到了楚温——楚温凭借出色的军事才能,在河东王麾下混得风生水起。
如今河东王与太川王又几乎平分秋色。
比起苦巴巴守在巴郡的楚熠,楚温显得有前途多了。
可若真是这样,楚襄都不免有些“同情”楚熠了。
真众叛亲离啊。
他应得的。
楚襄收了剑,对着了魔般的楚熠道:“五皇兄也别太将此事放在心上,耐心等着吧。将来你与太后娘娘总有重见之日。”
楚熠闻言,呆了好半晌,才愣愣地问:“你、你不杀朕?”
“不杀——毕竟当年皇兄也未杀我呀。虽然皇兄并非是因为‘兄妹情谊’,可终究是留了我一条命。”
“就凭这份‘恩情’,妹妹一定尽力寻到太后,好让皇兄亲自问一问,为何太后要舍弃皇兄,独自出逃。”
楚熠静静听着,神情逐渐恍惚,最后竟然自嘲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