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父亲春闱结束之后,就像丢了三魂七魄一般,恍恍惚惚地走出了春闱的大门......而在放榜那日,父亲和母亲根本没有去看上一眼,因为他们早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结果......多看上一眼,便是多心碎一次......”林不浪道。
“当时,我父亲和母亲该有多绝望.......”林不浪喃喃地说道。
“幺儿.....我知道......我能够理解你父亲当时......”边章刚说到这里,林不浪却是眼眉一立,恨声道:“边章,你住口!......那不是你,你没有亲身经历过,亦不会感同身受!......你不理解,所有人都不会理解!”
“我父亲其实原想着一死了之的,可是他怜我母亲,怜我和阿姊......若是他就那样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又该如何能够活下去呢!边章啊边章......你给我父亲的那两封信......一封让他结识了一头恶狼,另一封,却是让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几乎将我父亲逼上绝路啊!”
“所以,你住口!不要再在我的面前,假惺惺的说什么理解......!你永远都不会理解!否则,你早就选择死了,为何苟延残喘的活到现在!”林不浪恨声道。
“幺儿......老朽有罪,是老朽对不住你们一家人......其实老朽也是受害者啊.......悔没有早些看清楚那孔鹤臣的真面目!”边章惭愧的说道。
半晌,苏凌方道:“那接下来呢?不浪......李叔父不是做了孔鹤臣要他做的事情么?虽然那二十八名读书人最后皆因为此事而死,但孔鹤臣并未对李叔父下杀手啊,你为什么最后会成了难民乞丐,身边还多了一位阿爷呢......”
边章叹了口气道:“孔鹤臣之所以未对李嵇兄弟下杀手,一则他的确是欣赏李嵇之才,觉得这样一个满腹锦绣文章的人,不能为他所用,就这样死了,未免可惜;二则,我预感到为了不使春闱舞弊之事暴露,各方都会对那些没有出身背景的寒门读书人痛下杀手的......”
“所以,当时我在给李嵇写信要他答应孔鹤臣的时候,也给孔鹤臣写了一封回信,要他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李嵇一家的性命无忧,若是李嵇一家因此惨遭不幸,无论是哪一方对他们动的手,我都会拆穿整个事情,与那孔鹤臣鱼死网破......”
“正是这封信,保住了李嵇兄弟一家的性命,而其余的没有任何背景的寒门读书人......只能命丧黄泉......”
“孔鹤臣更是为了稳住我边章......最起码无论是我边章还是李嵇,在当时来讲,对他来说还是有些价值的,他要利用我们,充当清流一派的喉舌,对付清流一派想要对付的任何人,包括但不限于萧元彻......”
“然而,为了让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孔鹤臣再次做了安排,他说,他实在是太欣赏李嵇之才了,沙凉已经有我足矣,让李嵇返回沙凉,实在有些大材小用,更是假惺惺地在回信中说,为了补偿李嵇,他要将李嵇一家人安置在龙台城,生活一应花销由他负责......并且要李嵇暗中相助清流一派......”
“说到底,他是想榨干李嵇的价值之外,将他们一家作为人质,使我投鼠忌器,老老实实地为他孔鹤臣做事罢了......”边章无奈地说道。
“好狠毒的孔鹤臣......!”苏凌咬牙切齿道。
“起初,李嵇兄弟并不愿意再受这等人掌控和驱使,便想着不顾一切地返回沙凉,就此隐退山林,再不问世事......可是,他还有他一家人都在龙台,身不由己,那孔鹤臣岂能让他们一家离开他的视线呢......”
说到这里,边章长叹一声道:“我悔不当初,原想让李嵇兄弟前往龙台,博取功名......未成想,却使他深陷泥沼,无法脱身......为此,我无计可施,只得向大哥元化去了一封信,将这此中种种诸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元化兄长......”
“我师尊他......竟然也知道此事?......”苏凌有些意外道。
边章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几天之后,元化兄长的复信到了,在信中元化兄长先是将我痛斥了一番,骂我未能早些看清孔鹤臣假君子,真小人的面目,以致毁了李嵇兄弟的前程......更使李嵇兄弟一家陷入如此危险之境地......”
“元化兄长心中说,如今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尽力补救了,他告诉我,要我说服李嵇兄弟,与孔鹤臣合作......”边章沉声道。
“什么......合作?我师尊怎么会......”苏凌不解道。
“当时情形,我们没得选啊,若不合作,李嵇一家立死,若合作,还可暂时保住有用之身,等待时机,慢慢的脱离孔鹤臣的掌控啊......”边章一脸无奈道。
“唉......也确实只能这样了......”苏凌也只能无奈摇头道。
“因此,我写信个李嵇兄弟,说服了他暂且在龙台隐忍下去,不为别的,为了黄芷弟妹还有幺儿和令姜两个孩子......然后在暗中等待时机,我会想办法助他逃离龙台......”
“李嵇兄弟这才勉强答应了与孔鹤臣合作......”边章道。
“大概是放榜之后的第五日,我父亲突然对我们说,今日他要去孔府见一见孔鹤臣。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边默默流泪,一边为他整理衣衫......我和阿姊一脸懵懂,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哭,以前父亲去孔鹤臣府上时,母亲都十分郑重和高兴,为何今日就......”
“母亲拉起我和阿姊的手,她说,咱们一家人,一起送你们阿爹出门......我和阿姊懵懵懂懂的跟着母亲,将父亲送出巷子......父亲临走时,我看到他极力的忍着不哭,他看着我母亲喃喃地说,阿芷,照顾好幺儿和令姜......母亲只是哭着点头说,夫君,我们会一直等着,等到你平安回来......”
“我不知道当时那场送别意味着什么,我还对父亲说,阿爹,我想吃龙台的桂花糕了......父亲蹲在我的身边,摩挲着我的脸,他泪中带笑说,好......那等阿爹回来,给幺儿带回来一些......”
“我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还大声地喊着,阿爹,早些回来!......还有,不要忘了桂花糕哦......”
林不浪声音越来越低,喃喃地说道:“父亲离开人世之后,不浪......再不吃桂花糕了......”
林不浪使劲地甩了甩头,泪水被他用力的甩出眼眶,他声音低沉,继续道:“父亲去了一整天,母亲就一直倚在门边等着,除了晌午她为我们姐弟做了饭食,其余的时候,都一直倚在门边,一动不动的望着远处的巷口,等待着我父亲返回的身影......就这样,一整个白天,她都那样一动不动,一直到天色大黑,她返回屋中,悄无声息地提了一盏红灯,继续地倚在那里等着,红灯的光芒氤氲,映照着我母亲的脸庞,我远远的看到,我母亲站在夜风之中,显得憔悴而凄凉......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小小的心中,竟也有了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叫做沉重......”
“最后,我母亲终究还是等回了夜色之中,步履蹒跚而回的父亲,父亲出现在门前的时候,身躯佝偻,我觉得父亲在那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看着红灯之下的母亲,然后他冲母亲笑,母亲也冲他笑,笑着笑着,两个人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红灯滑落在地上,龙台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可是漆黑的夜里,我的眼中,母亲和父亲拥抱的身影,从来未曾有过的清晰......”
“黑暗之中,我听到父亲喃喃地对母亲说,阿芷......我已经答应了孔鹤臣,做他孔府的幕僚了......只是这样一来,很多事情我都要违心的......身不由己的......”
“我看到母亲轻轻地伸出手柔柔的放在父亲唇边,母亲喃喃地说,无论做什么......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就好......夫君,能每日回来,就好......阿芷每日这样能等得到夫君归来......就好!”
“第二日,我们一家刚吃完早饭,门外已经响起了车马声,阿姊开门时,便看到还是当初接我们一家人去春闱的马车,还是那个哑巴车夫......父亲朝母亲点了点头说,我去了......等我回来......”
“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父亲便是如此早出晚归......回来的就算再晚,他手中也都会提着一小袋桂花糕......那是给我和阿姊买的......”
林不浪说完,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那孔鹤臣终究对李嵇兄弟不放心,所以并未让他接触到清流一派的核心机密,只是让他负责校对一些文书或者做一些整理档案典籍的工作......名为幕僚,却与贴书小吏差不了多少......”边章接过话说道。
“就这样......过了有近半年的时光......我与李嵇兄弟时常通书信,信中我们互相了解彼此的近况,言语之中,满是李嵇兄弟对沙凉故乡的想念......曾有一次,李嵇兄弟拜托我在心中夹上一撮沙凉的黄沙......”
“他说,以前最讨厌黄沙漫天......而如今,这沙凉的黄沙却成了他心中最大的念想......”
“唉,思念故土却不能回......满腹才学却只能做一个小吏......这世道,不要说什么有才之士难觅,根本就是多少有才之士,就这样被白白的埋没了呢......”苏凌一脸遗憾道。
“原以为会一直就这样过下去......李嵇兄弟一家虽然艰难,但总算都保住了性命......可是,半年之后,我却突然收到了孔鹤臣的来信......信中他对我大加痛斥,说我看人不明,遇人不淑......我心中气恼之时,却看到最后那几行文字......不由的犹如晴天霹雳,愣在了那里......半晌我才身体一软,眼前发黑,扑倒在地上......”边章忽的凄然的说道。
“发生了什么......孔鹤臣的信中究竟写了什么......”苏凌心中一紧,急问道。
“那最后写着几句话,李嵇阳奉阴违,欲出卖清流一派,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被我发现,故而杀之......念在孤儿寡母,实在可怜,暂且看在你北儒圣的面子上,不予追究,然见信之日,断去一切供给......”
“李嵇兄弟,到最后都未曾逃过......孔鹤臣的毒手啊!是我害了他,害了他啊!”边章说着,痛断肝肠,以拳捶胸。
苏凌脸色大变,倒吸一口冷气,颤声道:“为什么会这样......孔鹤臣不是已经保证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林不浪忽的凄然大笑,笑中有泪,恨声道:“我父李嵇,胸中锦绣,大才也,如何甘心之做一个小吏幕僚,还要为孔鹤臣这种虚伪之徒所驱使呢!事实上,从我父亲走出春闱场的那一刻,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跟孔鹤臣斗到底!......”
“所以这半年间,父亲假意的投靠孔鹤臣,甘心做他的幕僚小吏,实则暗中地联系了那被剥夺春闱权利的二十八名读书人,想要共写血书,直达太学,唤醒那些热血的太学生们,一起直告至天子驾前,彻底地撕下孔鹤臣和那些伪善阴险的朝臣的真面目......”
“然而,父亲终日为此事奔波,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二十八名读书人,却无一例外,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全部死于非命......噩耗一次又一次地传到父亲那里,父亲痛断肝肠,眼中泣血......他根本就不相信官府结案上所写的都死于意外......他知道,这二十八位读书人,无论是选择抗争的,还是选择忍气吞声的,最终的命运都是死在了孔鹤臣还有那场参与春闱舞弊案的朝臣的屠刀之下......”
“父亲悲愤至极,夜夜痛哭,却在白日擦干眼泪,在孔府之中,装作若无其事,对那些读书人被杀之事毫无所知的样子......这对他来说,该是多么的煎熬和痛苦啊!”
“可是,即便当时之事的二十八个读书人全都死了,父亲也没有想过哪怕一次的放弃......死者已死,唯一的生者,却还是要继续自己的计划,直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直到天日昭昭!......”
林不浪仰头闭目,忽地凄然道:“只是,哪里有什么天日昭昭,这龙台的天,从来都是阴暗的......”
“父亲利用他整理文书和档案之便,暗中的查找有关那场春闱舞弊案的所有证据,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线索和证据搜集起来......半年的时间,他成了最接近此事真相的人......他将暗中搜集的证据,进行了整理,最终他发现,不仅仅是他参加春闱的那一次,自本朝先帝起,每逢天子恩科,这种偷梁换柱,以寒门读书人冒充门阀子弟的舞弊案都会发生,其中牵扯出的朝中重臣,皇族宗室,地方势力,不计其数,令人发指,触目惊心。”
“不仅如此,每次这些事之后,所有被冒名的学子们,也无一例外,全部身死,没有一个活口!......除了这最近一次的春闱舞弊,唯一活着的他自己,还有一个失踪生死不明的学子是例外......”
“最终,在我父亲近半年的日夜呕心沥血之下,终于开列了两份名单......”
“其中一份名单,是所有被冒名顶替的学子姓名,以及他们参加恩科时使用德尔世家弟子的名字;另一份则是所有涉及科场舞弊案的官员、皇族、门阀和地方势力的人员名单......”
“李嵇叔父竟然做了这样一件大事!......半年的时间......如此仓促之下,竟然完成了......他熬了多少个日夜.....难以想象,难以想象啊......”苏凌叹息道。
“就在我父亲原以为凭借着这许多的证据和名单,便能揭开这么多年的每一宗科场舞弊案的时候,那架格库却不知为何,突然失火,一场大火,将所有的证据烧成了灰烬!......”
“什么!......怎么会如此!......这场大火,定然是有人刻意为之!”苏凌急道。
“漫天的大火,将整个龙台黑色的天空都烧红了......父亲在火起之时,还想拼命去救,可是火势甚大,他拼命的喊人救火,那些人却都无动于衷......最后,我父亲踉踉跄跄地跑出火场......”
“直到一片火海炼狱之时,那些一直视若无睹的人,开始大声的喊着救火,假模假式地拿了桶、盆救火......”
“可是漫天大火,哪里还能救呢!”
“父亲跑出火场,回头看去,火龙翻涌,烈焰沸腾......映在父亲的眼中,那是无数不甘亡魂在火焰之中的挣扎和叹息啊!”
“父亲跪在漫天大火前,放声痛哭!......”
“所有的证据,在那场大火之中化为乌有,烧掉的这些,不仅仅是证据,更是父亲这半年来,夜以继日的呕心沥血和忍辱负重,是他所有的希望......”
“一场大火,直烧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可是,人在做,天在看!这场火真的就烧掉了那所有的罪恶和累累血债么!......”
“那一日,父亲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也不跟我和阿姊说话,只唤了母亲到了内室之中,然后将门紧紧的锁上......”
“我和阿姊躲在门外偷听,我听到父亲哭着对母亲说,一场大火,将他所有的努力几乎完全付诸东流,但天日昭昭......罪恶永远是罪恶!”
“我和阿姊听到父亲似乎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他声音极低,却对母亲说得十分的郑重,他说......这两份名单,是我从火场中拼命抢出来的......架格库已毁,就说明了孔鹤臣已经知晓了我暗中在调查科场舞弊案......下一个死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我李嵇了......”
“阿芷,你我夫妻一场,我是多想与你白头一生......但或许我再也做不到了......这两份名单,我现在交给你,倘若我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尽力保住这两份名单,不要让它们落入孔鹤臣之手......”
“阿芷......名单在,便如我一直在,名单亡,我李嵇将永远的身死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