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陈川拖着同袍的尸体行走在山峰上,他的甲胄都裹满了血污。
兵士们沉默向前,突围出来的五个人相互搀扶着,从清晨的村庄出发,趟过黄昏的河流,要饶越又一重山峦,寻找投奔最近的军营里。
皇都的月亮冷冷注视他们,身上枚枚甲片篆刻月光,写满了疲惫。绛刀收在鞘中,无力挂在腰间,刀柄刀刃甚至连刀鞘都渗透着血液,血液风干,众人身上道道血迹红黑相交。
山头绵延盘绕,丝带一般托运沉重的五个人,以及五具沉重的尸体。阵亡同袍的遗体支离破碎,血早已流干了,挥砍拍打出的孔洞缺口密密麻麻,都来自于再普通不过的钉耙、铁铲、镰刀、锄头、米杵和木槌,被打裂的头颅碎片散落在混战的村庄,再也找不到了。
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之近,但是右手仍紧紧抓着同袍遗体,一步一步向前拖动。
这种感觉真奇妙,给人一种恍惚惚的梦幻,皇都的月亮在笑,又像在悲哀,正悬在皇都一方的天空,缄默无声。
死了,睡着了,在这死亡的睡眠里,我们究竟要做些什么样的梦,啊,这犹不能使我们踌躇顾虑;那无法探究的天地,那旅者一去不返的神秘之国,使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那不可知的未来而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炽热的光焰,被谨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任何反抗和逃避,都沦为妄想与疯狂,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在军中训练时,老兵都跟陈川说,当刀剑喝了人血之后,持刀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持刀人了。陈川本来不理解,直到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面对血淋淋的死亡时,才恍然大悟,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少年已不再是曾经的少年。
他只有轻轻哭起来。
表情慢慢缩聚,摆出哭丧的扭曲,左手立刻捂住嘴,压抑了哭声,只有两颗泪水滚落,晶莹剔透。
“我x他娘的,哭个什么劲!”还是那咬牙切齿的声调,路守功走在最前头,回头冲陈川吼道,“我们立了功!立了功你晓得不?立功,升爵,喝酒!”
“喝酒,喝酒......他妈的,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糙汉子也软了下去,声音里也有了悲伤,“哭吧,孬种,哭吧......”他也在拖行着一具尸体,折断的长枪分成两段栓在背后。
温得贵走在最后头,他实在是老了,体力跟不上,连累着队伍走走停停,最后五人驻足在一处山腰,放下尸体喘息。
“要不,我们把他们就地埋了吧。”有人提议道。
路守功说:“埋什么?不带回去怎么跟军里说清楚?”
“你还惦记这你那屁功劳,拖着他们多累!我们走不远的。”终于有人看不惯,顶撞了路守功。
“你说什么?!”路守功大吼。
“屁功劳!”
“你娘!”
路守功冲过来,眼看着就要动手,陈川和另外一个人赶忙拉住他们。
“屁功劳!”那人还在骂道,路守功大声咳了一口,把痰狠狠吐向他。
“嘿!你他妈的......”那人也要上前,陈川又赶紧抱住他,才避免了一场打斗。
老温头默默站立在一旁,草地上排列着尸体,月光洒在死者惨白的面容和凌乱的衣甲上。
“哎,都是爹娘养的孩子,怎么也埋这荒郊里,成了鬼以后,魂魄该飘到哪呢?”他叹了一口气,低头点了烟斗,烟雾沉闷笼罩面孔,“可带回去了,骨灰能回到家吗?原地修个衣冠冢,终究也不是个办法。”
明亮月光贯穿夜空,山峦树林淡白朦胧,五人点亮火把和篝火,就地休息着,混战和跋涉都让他们浑身酸痛。
陈川望着眼前火堆,从此以后,篝火将会一直出现在他的旅程中。
什么时候这火能点亮无尽的苍穹,旭日升空的时候,记载他们苦与痛的夜空会随之消散吗?
但此时还是那如墨的夜晚,露水凝聚在肩头上,野草静悄悄陪伴每一个孤独的人。
“浑浊而困,凝结而离,色重而茫,覆盖而迷,性命于我何有哉......”
有人念了《蒙翳歌》,陈川和其他人都诧异地看向他。
“浑浊而困,凝结而离,色重而茫,覆盖而迷,性命于我何有哉......”
那人又念了一次,路守功说:“别狗吠了,放在军中这会杀头的知不知道?”
对方停顿一下,又念道:
“麦穗无人收,仓谷不见颗。
已忘盛世颂,流离倒穷戈。”
其他四人都沉默了。
这是《穷戈》,三国后一位无名诗人所作,流传甚广,那个动乱的时期也因此被称为“穷戈”。
唉,维持了隆朝和赪朝短暂的安定之后,世界又回到那个动乱的样子。
“我阿姐跟我说,一定要混出个结果,要么出人头地,要么人头落地,否则就不要见她。可是,这个局势乱成狗屎,我也不知何去何从了......”路守功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吐露心声。
“那么你呢?我想不清,你太年轻了,太小了,还不够。”他转头问陈川。
陈川想了想,他此刻已经擦干了眼泪,他说:“我,我只想回家......”
路守功眨眨双眼,说:“真挺羡慕你们,还有个家。”
老温头在吸烟斗,从侧面看去,他又苍老了十岁。
陈川感到脖子的肌肉在微微抖动,其他人跟他一样,不约而同摸了摸脖子上的玺印。
像是得到了什么感应,如同有人在轻轻挠他们的皮肤,但是带来的感觉却直达骨髓,酥酥麻麻。
“别摸了,这是龙来了!”老温头说,“有龙就会有感应,这是玺印!你们忘了吗?”
说罢噌的站起,其他人也跟他向山外眺望。
许久,他们才模糊看到空中飘动着一条黑线,从西边飞到了东边,每个人都隐约听到了一阵叫声,仿佛猛兽吼叫在谷中久久回荡后的余音。
龙在天空飞腾,宽旷的黑夜被它的鸣叫击穿,穿越漫长距离,传至众人耳朵,气势丝毫不减。
它要飞去哪呢?它不是一直庇佑着皇都和三郡吗?圣人此刻又在何方呢?这究竟是奇迹显现,还是不祥征召?
黑夜吞噬着大千世界的秘密,龙神秘飞过,山峦密林对它的出现闭口不语。
兵士们围在火堆旁,看着龙远去。哪怕这只是一次微小的露面,都足以宏伟壮观。
而他们之外,天下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