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命定的雨夜
时间再次回到两个小时前，仁川货运码头。
坐在仓库外面的遮阳大伞下，看着大海的丁青，眼神发散，他陷入了回忆。
这回忆的主角是自己。
从一个顶着被人歧视的华裔身份的小混混，一路砍砍杀杀，成立了北大门派，又加入了金门集团，成了集团的二把手。
这是他过往的人生，一开始，他是孤独的，哪怕已经有了几个小弟，但他也很孤独。
但不知从什么时刻开始，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不像自己一样，总是一幅无赖相，哪怕是穿着花衬衣，拎着砍刀，看上去也很儒雅。
两个人曾肩并肩、背靠背，砍翻了一个几十人的小帮派。
自此之后，他变成了兄弟，可以托付性命的兄弟。
直到现在。
但命运呐，为什么草泥马的，如此搞笑呢？
是的，草泥马的。
丁青是华裔，在这个时刻，他只想骂，我草泥马。
李子成，自己的生死兄弟，自己最信任的人，竟然，竟然是卧底？
丁青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有些疼，有些呼吸不过来。
“布拉泽...我该杀了你吗？”
丁青的眼神失焦，看着波浪翻涌的大海，喃喃自语道。
很久之后，他的眼神恢复了焦距，表情也变得冷漠下来，谁也不知道他思考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决定。
刚准备起身回到仓库，丁青的手机响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而且，不是国内的，是大陆的。
他沉思了一会，然后接了起来。
......
同一时间，大邱，秋雅星的家里。
按照石武的计划，她通过黑客常用的黑网论坛中，搞来了一张大陆的手机卡，在收到石武发来的消息后，便直接给丁青拨去了电话。
“哪位？”手机里，响起了一道没有丝毫情绪的男声。
秋雅星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在这段时间跟着大哥石武经常搞事，她的心理素质强大了很多，赶忙调整情绪，沉声说口说话，清脆的少女音，经过一个软件的加工，变成了男女不分的电子音。
“昨天，一个叫杨文敬的人，委托我办了一件事。”
如此一句话，身份便表达的很清楚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问道：“你不是大陆人？”
丁青很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因为打来电话的人，说的不是汉语，而是韩语。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秋雅星惊慌，之前在制定计划时，便考虑到了这一点。
她幽幽开口说道：“我是半岛人，但团队的领头人是大陆的。”
很轻易的解决了这个问题，她闭嘴不言，静静等待着。
一会后，丁青开口问道：“打电话干什么？”
他没问对方是怎么得到自己手机号的，因为这显然是一个愚蠢的问题——黑客连手机号都拿不到，算什么黑客？
秋雅星平静开口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委托给我们的任务，其实很危险。正因为伱出了高价，所以我们才接下了委托。”
“你直接说重点。”丁青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秋雅星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
“钱，我们没有收到。”
听到这句话，丁青直接惊呆了。
杨文敬竟然敢把酬劳给吞了？！
他怎么敢...
不对！
丁青觉得这绝对不可能，杨律师跟了他七八年，一直做事很认真仔细，让他很放心，怎么可能会突然失了智做出这种事情！
想了一会，他有些阴沉的开口：“你是不是打算多要钱？”
“呵呵。”秋雅星现在已经完成沉浸在人设中了，这本就是演戏，现在对她来说，完全有种二次元撞入现实的爽感，演的十分带劲，“该拿的钱，我们一分不少要，不该要的钱，我们也绝不会开口。”
“说他没给，那就是没给。我用我的黑客荣誉起誓。”
听到这句话，丁青皱紧了眉头，刚要喊过杨律师来对质，结果对面又开口了。
“没必要问他，你觉得他可能会承认？”
“这次打电话来，不是跟你商量，而是通知。”
“第一，我会给你一个账号，你在一个小时内，安排人把酬金打过去。”
“第二...”
那边缓了一下，好像在犹豫，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第二，把杨文敬解决。不然，我会直接公开李子成的身份。”
“你只有一分钟的考虑时间。”
风突然变大了，吹着雨，飘落在丁青的身上，但他毫无知觉，手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一动不动，像个雕塑。
李子成、杨文敬...
二选一。
李子成是兄弟，但他实际上是个卧底。
杨文敬，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李子成，忠心耿耿，从来没做过一件背叛自己的事。
“你还有三十秒。”
丁青又看向了大海。
波浪卷卷，涛声阵阵。
“十秒。”
丁青开口了。
“把李子成的备份资料删掉，不然我会杀了你，听见了吗，我草泥马的，我一定会杀了你。”
“如你所愿。”
丁青直接挂掉电话，站起身来，走回了仓库。
听到耳边传来的忙音，秋雅星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看着天花板。
刚才说的第二个条件，石武曾经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可以不说，最好不要说，我希望你不说。
这是他的原话。
但秋雅星还是说出来了。
一秒钟，一分钟，一个小时过去了。
她突然笑了出来，如水晶般一样纯洁。
“雅星，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你的目的。”
“是的，就是这样。”
......
滴答，滴答。
锋锐的匕首上，一滴滴鲜血，滑下，落在地上。
明明外面在下雨，但所有人，仿佛都能听到血滴落地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沉重。
丁青的身前，两摊血泊，两个死人。
他低着头，凝视着杨文敬的尸体。
眼神中的悲哀瞬间闪过，内心的悲痛也用最快的时间消化，他抬起头，咧嘴看向老延边。
“还看个屁，收拾一下！”
说完，他谁也没有理，晃着身子，走出了仓库，走进了雨夜。
身后小弟们急忙打开伞跟上，但只听到丁青传来冰冷的一句话：“谁也不要跟着我。”
被这个跟往常完全不同，比李仲久更像杀神的大哥完全吓到的小弟们，当即停步，看着走在雨夜中的丁青，默然无语。
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跑进仓库，跟着老延边们，一起收拾现场。
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做事。
今晚这里发生的一切，注定不会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因为他们很清楚，哪怕说出一个字，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就是他们的下场。
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静的李子成，像是在一场噩梦中惊醒了一样，他条件反射一般，晃了一下身子。
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如丁青一样，沉默的走进了雨夜中。
石武看了他一眼，然后跟着身后四五米远，静静跟随着。走出仓库，石武转了个方向，跑到轿车前面，拉开门，启动车辆，熄灭车灯，用缓慢的速度跟着。
大雨扑身，瞬间湿透了李子成的衣服，他像是落汤鸡，脚一深一浅的走着。
直到走出仁川码头，才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停了下来。
一会后，他挺直了身子，走向黑色轿车，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来。
石武隔着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此时他浑身湿透，头发还在不停的滴着水，椅座也被湿透的衣服浸湿，看上去很狼狈。
但李子成的表情，很平静，恢复到了往常一般的平静。
石武并没有觉得意外。
李子成、丁青甚至是李仲久等人，都是心理素质很强大的人，他们可以因为一时的遭遇，乱了心神，但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调整过来。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生，一件件事情逼迫着你，必须要有一颗像钢铁一样坚硬的心脏。
“回家吗？子成哥。”石武轻声开口问道。
“嗯，回家。”李子成轻声笑道。
“那明天就不需要我陪嫂子去产检了，正好能睡个懒觉。”石武开了个玩笑。
“有事我再联系你。”
两个人隔着后视镜互视了一眼，不必多说，一切都懂。
凌晨一点，李子成回到家。
妻子早已睡去，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双手搁在小腹上，睡得很香。
李子成换下衣服，擦干身子，暖好手，轻轻坐在床边，把自己的手，也搁在了妻子的小腹上。
他能感觉到，有个小生命，在用力的跳动。
几分钟后，他起身离开，来到了书房。
从保险柜中，拿出了一个文件袋。
白天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身份已经暴露，做了一些安排。先是回到家里，告诉自己因为丁青大哥在大陆的一些业务，可能要出差，明天石武会带着她去产检。
其实是安排她远走高飞。
但妻子不疑有他，很轻易的就相信了这个谎言。
第二个安排，就是这个文件袋。
他告诉妻子，过几天，也可能是过一段时间，石武还会来找她，到时候，如果石武提到一个文件袋，那就由她将文件袋带到围棋馆去，不要看，直接给围棋老师，然后有兴趣的话，顺便学一下围棋。
这个文件袋里，是丁青犯罪的证据，而且是足够给丁青定罪的证据。
这看上去是最直接的背叛。
但实际上，这是他最后的兄弟情谊。
今天，如果自己死了，死在了大哥的手里，他就会少了一个臂膀。后续跟李仲久的火并，很可能会输。
而输掉的结果，必然是死亡。
但如果能在火并前，将这份证据交上去，由信雨在交给姜科长，那丁青就会被判罪，蹲监狱。
哪怕是无期徒刑，也好过死亡。
这就是李子成，对这份十年的兄弟之情，最后的交代。
你，可以杀死我。
但，我还会保护你的命。
当然...现在已经用不到了。
李子成从口袋里掏出火机，将文件袋点燃，纸张迅速燃烧翻卷，灰烬落在垃圾桶里，火舌上窜，触到了他的手。
李子成下意识的丢掉，然后面无表情的注视着燃烧的纸张，直到所有的证据，全部变成了灰烬。
然后他起身，去到客房的卧室，躺了上去。
闭上眼睛。
他仿佛能看到丁青带着嬉皮笑脸的笑容，在问他一句话。
“呀，布拉泽，要继续跟我做生死兄弟吗？”
......
同一时间。
仁川，某个街边的小酒馆里。
又是暴雨夜，又是凌晨，店里几乎没有客人，除了墙角一个小桌子前，坐着一个浑身被湿透的人。
他的头发本来就卷曲，现在被打湿，更像一根根方便面趴在头上，看上去很滑稽。
他眼前摆着一个烧酒瓶，一个小酒杯。
没有配酒菜。
他此时的心情，就是最好的配酒菜。
端起酒杯，丁青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头顺而之下，直进胃袋。
一杯又一杯。
没一会，丁青就喝了三四瓶烧酒了。
但他还没有停，他也不想停。
看了一眼雨迹斑斑的窗户，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喝醉的丁青，猛然觉得...
他，一直是孤独的。
......
将黑色轿车停靠在地下车库的停车位上，石武关闭发动机，下车，走向了电梯。
忽的一顿，他转了个方向，从楼梯走出了地下车库。
然后，推开公寓单元门，走了出去。
他想淋淋雨。
像是在散步，像是在消食，瓢泼大雨中，石武慢慢溜达着，像一个傻子一样。
今晚，死了三个人。
他们本可以不用死的。
但在自己的计划中，以一种非常悲惨、残忍的方式，死掉了。
每个人，石武都有杀掉的理由。
金允贞...
知道自己的卧底警察身份，她不死，自己身上就总会有一个定时炸弹，所以在确认她手里没有自己的人事档案资料或者其他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后，他设计将金允贞解决了。
石武完全可以再找个别的理由，让自己更加心安理得一点。
比如，她是线人，而这种人，往往是犯过罪，把柄被警察捏在手里的人。
她应该不是无辜的，只要石武深入查一下，说不定这件事就成了为民除害。
但他没有。
再就是李子成的另一个心腹...
杀掉他，理由依旧很简单——不想要这个人，来分散北大门派的势力。
北大门派，必须彻彻底底掌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他要死。
再就是，杨律师...
他其实不必死在今天，几天后，李仲久安排人偷袭丁青时，他依旧会死。
但石武得知，不知道因为什么，丁青打算安排杨律师返回大陆，就在明天一早。
这不符合原来的剧情。
如果明天一早杨律师走了，他就躲过了李仲久的偷袭，根本不会死。
而他掌握着李子成卧底身份，且没有了丁青的控制，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情，将剧情完全导向不可测的未知。
所以，他也要死。
从一枪爆头崔秀哲后，直接或间接，死在石武手里的人，已经有八个了。
说一句，杀人恶魔，毫不过分。
我，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心硬似铁的石武，在这样的雨夜中，也不免陷入了迷茫，漫步在雨中，脚步也有些踉跄了。
思绪回到那个夜晚，他定下了计划，发誓要改变必死的结局。此后一步步，一个个计划，看似没有其他的选择，但实际上，他本可以不走到这一步的。
换另一个人，面对他曾经遇到的问题，可能会走上另一条道路，不杀人，不犯罪。
所以...
一切的根源，是我自己。
低垂的头颅，猛然抬起，石武看到，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人影，那长相，是他自己。
前世的自己。
“看来，你已经想通了。”
“是的，我想通了。”
“你是一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人。”
“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以后还会杀更多人。”
“当然，一定会的。”
“你会下地狱。”
石武抬起头，那虚幻的人影抬起头，两个人，同时开口。
“那又如何？”
......
江北区，低矮的平房内。
信雨靠着双腿，缩在墙边，面无表情的看着窗户的大雨，雨声敲打玻璃，噼里啪啦，连成了串。
很久之后，她轻轻呢喃道：“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首尔地方警察厅，看守所，办公室。
姜科长靠着椅背，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动着。在旁边，反扣着几张照片，还摆着一叠资料。
看守所的警察，已经去带人了，用不了一分钟，那个人就会出现在这间办公室。
计划...要继续下去吗？
警厅系统的防火墙被攻破，信雨、李子成及石武的卧底资料被彻底删除，虽然还有备份，但这件事已经很清楚的表明，有一个人，或许是李子成，或许是石武，已经行动了。
这两个，有一个，或许已经叛变。
该怎么做？
姜科长，陷入了犹豫。
一会后，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再次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与此同时，李仲久，推门而入。
姜科长将反扣的照片推了过去：“你需要看一下这几张照片。”
在这一瞬间，石武、李子成、丁青、信雨、李仲久还有姜科长，以及更多的人，他们的命运全部通向了同一个点。
杀戮。
这是无眠的夜。
这是命定的夜。
首尔的大雨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