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桓温再回长安时,已经完全是天子排头,天子驾六,出警入跸,整个车队浩浩荡荡,绵延数公里,十分的壮观。
当时天子的车队一共有五部分组成,分别是由负责开路的导驾、负责牵马的引驾、保护整个车队安全的警卫、皇帝本人的大驾以及担任气氛组的鼓吹乐队组成。
其中走在最前方的导驾,一般会有十二名专门的旗手,高举十二面大旗,然后后面跟着四辆导驾车;
第二部分引驾的成员则称主要是陪同皇帝的文武百官及皇帝的御马,其间也夹杂着一些皇家士兵。
第三部分是皇帝的大驾是整个车队的核心,一般大驾由太仆卿驾驭,数十位驾士环绕,两侧还有高级武将护驾。
第四部分是负责车队安全的警卫,除了皇家近身侍卫外,外围还有多列配备了兵器的骑兵和步兵部队,人数多达数百人,他们在外围构成了保障皇帝的人身安全的第一道防线。
最后是一支近千人的鼓吹乐队,主要乐器是各种鼓,如鼓、大鼓、铙鼓、节鼓、小鼓、羽葆鼓等,及一些吹奏乐器,如笛、箫、胡笳、筚篥等,还有一些打击乐器,整支乐队由近千人组成。
这么一大群浩浩荡荡的行走在道路上,也是十分壮观的,看着道路两旁跪倒一片的老百姓,桓温的内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刚走到离长安城不远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小队身穿素服的人,为首的正是桓温与公主司马兴男的大儿子桓熙,只见桓熙一脸悲戚的出现在桓温面前,给桓温带来了一个差点让你跌下马车的消息:皇后甍了。
“什么?皇后?公主?”虽然司马兴男已经进位为皇后,但是桓温还是习惯性的叫她公主。
当看到满脸泪水的桓熙重重的点了点头时,桓温差点没从车上滚了下来。
于是,当桓温急匆匆的来到了皇后的寝宫,看到昔日活泼可爱的公主此刻正冰冷的躺在床榻上的时候。
天塌了、天塌了,所有的荣光都被一扫而光,天地都黯淡了下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刚刚夺了江山,进位为天子,正想给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无上的荣光,她…她…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没了呢?
悲痛、愤怒、愧疚、懊恼如同泉水般一股恼的涌上了心头,桓温怒了,他抓起身边一直在痛苦流涕的太子的衣领问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说只是偶感风寒嘛?御医呢?御医都他妈的是干什么吃的?”
一郡御医战战兢兢的跪倒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此刻掌握无上权力的桓温已然被愤怒冲晕了头脑,他指着这群早已吓瘫在地的御医怒吼道:“拉出去,全部殉葬。”
“够了,姐姐为什么死难道你不知道嘛?”跪在一旁的李娇冲着桓温怒吼道,或许此时此刻也只有李娇敢这样对桓温说话了。
“为什么?为什么?”桓温连忙抓住李娇的肩膀使劲的摇晃,急切的希望知道真相。
“若姐姐不死,崇德怎么上位?”李娇眼中浸满了泪水,在她看来,就是桓温的自私间接的害死了情同手足的公主,所以她现在对桓温充满了憎恨。
一席话,桓温目瞪口呆,过了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公主至死都在为桓温考虑,早在豫章太守府的时候公主就知道桓温喜欢的人是褚蒜子,而后褚蒜子被一道圣旨从桓温的身边夺走,直接当上了王妃,而桓温之所以答应帮助公主回到京城,其实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去京城能见到褚蒜子。
后来,桓温南征北战、东战西讨,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拼命建立功勋,最后谋权篡位,登基成为了天子,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其实也是为了最终得到褚蒜子,这一切公主都懂。
公主是懂桓温的,她是那样的爱他,又怎能不懂他的心中所想,虽然此时的她已经进位为皇后,但她明白,她始终都无法代替褚蒜子在桓温心中的地位,只有褚蒜子才是他心中的白月光。
现在他成功了,成为了匡扶社稷名满天下的大英雄,并最终成为了九五之尊。
此时的他若是想要得到褚蒜子其实理论上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当年你们一道圣旨把褚蒜子从我身边夺走,现在我也可以一道圣旨再把她夺回来,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年,但她依然是我的唯一,我毕生所追求的白月光。
所以,最懂桓温的公主明白,目前桓温唯一的障碍就是自己,自己占着位置呢。
最爱桓温的公主又怎能让他为难呢,因此公主决定牺牲自己,因为只有她死了,皇后之位才能空出来,也只有她死了,桓温才能心无旁骛的迎娶褚蒜子,完成他毕生的心愿。
所以,她拒绝了御医的所有治疗手段,有时候甚至连东西都不愿吃一点,无论谁苦劝都没有用,最终成功的使自己病情恶化,以病亡的形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因为她觉得,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也可以让桓温少一点心理上的愧疚。
明白了一切的桓温,整个人像一块木头一样仵在了那里一动不动,他知道公主对他好,但是却没有想到对他如此的好,甚至连死的方式都在为桓温考虑,而自己又做了什么呢?
此刻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戚的桓温,只感到一股寒彻心扉的悲凉从内心最深处直冲心头,直冲的他头晕目眩了好久之后,如同融化的雪人一般瘫坐在地。
“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些什么?”桓温手足无措,激动不已,随后又不断的抽泣,在抽泣了许久之后才“哇”的一声像个小孩子放声大哭了起来。
此刻的他再也不是一个威震天下的帝王,他感觉自己失去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自己的一切。
公主爱了他一辈子,为他考虑了一辈子,而他此刻的他才想着为公主做点什么,他哭泣着握着公主早已冰冷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试图再把这双冰冷的手再暖和过来,好让公主再醒过来。
可一切都已经是徒劳,她的手再也不会温热了,而公主也不可能再醒过来了。
李娇等人害怕桓温伤心过度,便凑过来安抚桓温,但桓温呵斥住了众人,此刻的他只想好好的陪一下这个爱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因此他呵退了周围所有的人,独留自己一人陪在公主的身边。
夜深了,人却未央,皓洁的月光照进了大殿,洒下了一地的温存,桓温紧紧的握着公主那冰凉的双手,一刻也不想松开。
跟公主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如同泛黄的书本一样再一次的祯祯重现,望着公主那张洋溢着青春与灿烂的容颜,桓温的眼神再次湿润了起来。
不管桓温有多么的不舍得,公主还是走了,她走的那样的安祥、那样的自然,甚至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因此她所喜欢的人,终于完成了未竟的事业,成为了盖世英雄。
七天后,公主大葬,桓温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不但文武百官、王公勋贵全部来参加,甚至连周围臣服的少数民族领袖都要来参加,所有人都被公主与桓温的故事所感动。
桓温也给公主上了最尊贵的谥号:孝献皇后,同时要求顾恺之亲自为公主作传,他要讲公主恭顺贤德告知世人,流芳百世。
由于陵寝还没有建好,因此暂时停棺于未央宫后殿。
三年后,陵寝的主体建筑建完,桓温亲自护送着公主的棺椁下葬,下葬前,桓温又再一次默默的发誓:下辈子,若是下辈子还有缘的话,就让我桓温来爱你,换我来为你付出一切、爱你一切,我保证,我会用自己的生命,去爱你、珍惜你、照顾你的,以便报答你的今世情缘。
又过了三年,连最偏远地区的部落都向大楚臣服,楚朝的威望达到了顶峰,桓温终于实现了他最终的理想:四夷宾服、万邦来朝。
可是,即便此时的桓温有了无上的荣光,但是没有了公主的陪伴,桓温总是在不经意间莫名的失落。
初秋的黄昏,风是柔的,透过树林的缝隙,望着夕阳落下,收敛了光彩,拖长了身影,也拖长了幽幽的思念,就在那么一瞬间,桓温突然明白,他该回去了…
为了再次寻找公主的影子,同时也为了弥补心中的亏欠与遗憾,桓温决定再回豫章,再次回到与公主最初相识的地方。
如同刘邦回到沛县故里一样,桓温在回到豫章的时候,也没有大张旗鼓,在城外三十里地的地方他就停下了銮驾,他没有带任何人,也没有惊动任何官员,他要以最初的身份,再回到最初的地方,去寻找最初的她。
就这样桓温独自一人,走在熟悉的街上,看着陌生的人来来往往,不觉间就来到了曾经的江播府前,三十六年前,他在这里从天而降,砸死了真桓温的仇人江播,也开启了与公主的一段姻缘。
只是,物是人非,无人打理的江播府早已破败不堪。
桓温停下了脚步,看着斑驳的大门,以及门前匆匆略过的人影,每个人的脸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就如同公主那样般洋溢着青春的容颜一样,是那样的青春,那样的灿烂,三十年前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桓温的眼睛也开始湿润。
不知道什么时候,桓温又走到了豫章太守府前,桓温不想惊动官府,而是绕到了后面,那个硕大的后花园,那里也承载着一段美好的回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硕大的后花园早已没有了高大的围墙,取而代之是一圈高高的围栏,和里面一处低矮的农舍,农舍有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在那里独坐。
桓温看着半掩的栅栏,不由自主的推门而入,好奇的打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妇人面前,妇人蓦然回首,桓温眼前一亮,竟是褚蒜子。
桓温的出身让褚蒜子吃了一惊,也让桓温眼神里充满了光亮,他细细的询问褚蒜子为何会在这里,褚蒜子黯然神伤。
原来,公主的去世也让褚蒜子悲痛不已,也让她想明白了一切,把一切都看淡的褚蒜子决意放弃一切的功名利禄,离开居住了大半辈子崇德宫,回到这个她曾经长大的地方,她想在这里寻找最初的自己。
她让自己的弟弟褚欣买下了这处原本属于太守府的后花园,改造成了一处农舍,然后就带着跟随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宫女阿红一起,居住在了这里。
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桓温终于和褚蒜子在这个最初相识的地方重逢,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尤其是公主的死,让二人早已没有了曾经的激情与浪漫,此刻只有平静与淡然。
入夜,玉带河畔,灯花微亮,笛声悠扬,桓温陪同褚蒜子矗立在河畔,朦胧的月色,在宣泄着温婉与浪漫后,也侵染着孤独与彷徨。
此刻的桓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置身世外的旁观者,冷眼旁观着那些奋斗的曾经:曾经的披星戴月的行程、曾经的征方四方的梦想、曾经征战沙场的热血、曾经的踌躇满志、曾经的杯光交错、曾经的悲欢离合、曾经的引吭高歌、曾经的花开花落、曾经的满天飘零的雪花、曾经的哪些人、哪些事、哪首歌、还有哪个…美丽的公主…
这些回忆如同一片片迷离了的花瓣一般,在最美的时刻凋谢,空留了一片暗香,流逝在寂寥的风中,可惜的是流年的烟火吹不散这些曾经的季节,秋风萧飒的回忆依旧凄美,直到地老天荒……
第二天,找疯了的朝廷官员们,终于在一棵老樟树下,发现了桓温与褚蒜子的尸体,一群蝴蝶围绕着他们,二人坐在粗大的老树根上,相互依偎着靠在一起,手牵着手,脸上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如果人生本是一场戏,谁能拒绝出场?谁又能逃得过剧终人散的悲伤?或许,从绚丽走向寂静,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宿命,正如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终究是走到了一起,但是他们没有辜负任何人,也没有伤害任何人…
篱笆外、田野上,一个牧童吹着悠扬的笛声,用他那稚嫩的童音,轻声的传唱那首曾经的歌谣:
雨纷纷 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 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 盘踞着老树根
城郊的牧笛声 落在了那座野村
石板上回荡的是 等待
缘份落地生根时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