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
寿安堂
徐老夫人端坐上手,向下手的徐江清夫妇问道:
“老二家的,最近你可有去寻你姐姐那处,探听消息?”
吴氏面露犹疑,支支吾吾道:“老夫人,还不曾。”
“这都多少时日了,竟然还不曾去‘探望’”,你们姐妹二人竟然生疏至此吗!?还是你当日只是嘴上说说,不想替徐家做事!
若是如此,大可坦言,我也不是那等强人所难得婆母!”
徐老夫人这话说的极重,徐江清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侧头也跟着呵斥吴氏:“你出的主意,怎么如此慢慢吞吞,是让全府之人,陪你戏耍吗!?”
吴氏慌忙起身,跪地面向徐老夫人,急急解释:“不是的,老夫人,近日来我是打算让三房那个和我那个侄子见一面,只是一来我打听到,徐家三房不知因着何事,已经离京月余了!
还有我那个姐姐,因着他公爹,变卖了家产,现下也不知在何处居所,我最近还打听,这两方都没有着落,所以耽搁了些。”
吴氏因为紧张,满额汗珠,也顾不得擦,只在施满脂粉的面颊上留下一道道黏糊糊的细长痕迹,瞧着颇为滑稽。
老夫人听她如此说,怒火消了大半。
这两点理由无从反驳,确实错不在她。
“好了,我知道你为徐家辛苦了。
此事我不怪你,也怪我,前些日子,我好像听闻三房那个,离京去了。
我也未放在心上,今日方才忆起。你先起来吧,此事怕是也急不得,最近几日,你先去寻你的姐姐居所何处。
若是有需要,徐府人手供你差遣。”
杨氏这才缓了面色,咧嘴笑了笑,“无事,无事,老夫人这事可放心,我已经派人出去了,想必过不了多少时日,就有消息了。”
她这才以手撑地起身,许是因为年岁渐长,才跪了不到半刻,吴氏的膝盖便有些酸痛。
她抬头看向徐江清,只见他只顾得同徐老夫人说笑,并未发觉她的异常,心里不免有些失望,摇晃起身,自顾自回到了座位。
无甚大事,徐老夫人早早打发了徐江清夫妇回院去了。
返回院落的路上,徐江清口中仍是喋喋不休:“你近日积极些,早些找到你那姐姐,让三房那丫头的亲事早日定下来。
年节将至,官场需要打点的不少,早一日让他俩成事,我们就有更大可能留在京都。”
徐江清越说越激动,全然不见身后吴氏难看的脸色。
“老爷,这种事情,全靠我一人怎么能行!”
“如何不行,此事不是提出的吗,怎么如今反而推诿。”
吴氏委屈:“并非我推诿,只是这等儿女之事,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撮合的他们两个怎么能成,三弟那边,不应该还是由老爷出面,说道说道。
若是三弟不答应,我们这边,使多大劲也不顶用啊。”
徐江清初听不以为意,越听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确实,这等事情,目前只是他们徐府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至今一切,对老三的反应,尚且都是推测,竟是从未想过,若是他不同意,该怎么办。
徐江清沉默,无论如何,待到徐远山回来,还是试探一番他的态度到底如何。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冷硬,徐江清缓了口气:“是我思虑不周,老三那边将来由我去说。”
吴氏瞧他和软了不少,低垂着头:“老爷知晓就好了。我还有一件事,想征求老爷同意。”
徐江清顺着她递的台阶,问道:“何时事?”
“我想取些银两,将来捎带去给我的姐姐。”
徐江清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要发作,想到什么,又咽了回去:“随便带些礼物不就可以了,为何还要携带银两。
难道你不知,如今我们的银两,一分一毫,都是有用处的。当下此事尚且没有眉目,反而要再搭上钱财!”
吴氏嗫嚅:“徐府,总不会一分都没有吧,好歹是你的大哥,老夫人方才也说……”
“ 娘说的是人手!再说了我们总归要展现一下徐府的重视,才好引他上钩……”
若是此事成了,大房也有好处,凭什么,只有咱们二房,巴巴出钱又出力,将来受惠的,不也有他们吗?”
徐江清听了吴氏一通话,顿时醍醐灌顶:“对啊,凭什么,将来受惠的是大房二房,出钱出力的却只有我们!凭什么!
大哥在京都的官职可比我高多了,需要的银两只会比我只多不少。”
吴氏见他想通了,不再作声。
“这事我同大哥说,你先去准备,银两我会设法让大哥来垫补。”
“好的老爷。”
吴氏笑逐颜开,跟着徐江清回了院落。
恰好下人通传,徐玉嶂来了。
“嶂儿来了,近日温书刻苦,最近我还不曾好好看看他。”
吴氏分外重视这个大儿子,身体还不曾落座,就直起身来向外走去:“嶂儿,可是有事?”
徐玉嶂刚好一脚踏进门槛,同吴氏撞个满怀:“娘亲,来年春闱,孩儿想着留在零度读书,近日来打听到京都的聿津书院,风评很是不错,所以。孩儿想……”
“读书的事,皆是大事,快,进屋与你父亲说说。”
徐玉嶂点头,走上前朝徐江清行了一礼:“父亲,我……”
“我已经听见了,你无需多言,读书之事非同小可,我相信你的眼光,若是想去,为父允了。”
徐玉嶂大喜,想不到徐江清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多谢爹爹,多谢爹爹!”
“无事,只要我儿读书用功,考取功名也算不得什么。对了,这个书院的束修是多少?”
“八十两纹银……”
“什么!”
徐江清从官帽椅上直接弹跳起身:“在外派官地,可只要十两最多不过二十两,怎么京都,竟是如此!”
徐玉嶂也有些不太自在,硬着头皮回他:“爹爹,京都时北玄繁华之地,达官贵人数不胜数,聿津书院,并非最好,乃中等之流……头等书院,都是王公贵族才能入的了,至少百两。”
“这还是中等之流?头等书院百两?”
他怎么不去抢!
“只是,我听说,本来也不需要这么多银两的,只是近月来,听说科考所需书籍价格疯涨,贵了不少,好些书院不得不买,只能提高束修……”
“即便是科考所需书目,又何需这么多钱?难不成是书院从中吃了回扣?”
“孩儿听说了一二,好像是京都的书局,出了什么岔子,需要的书籍只能在一家书局购得,其他具体的,孩儿也不甚清楚了。”
徐江清沉思良久,咬了咬牙:“即是如此,也不止我一家花费如此,嶂儿读书不能耽搁,八十两就八十两吧,左右考取了功名,回报应该也不止八十两。”
吴氏在一旁松了口气,唯恐担忧徐江清因着吝惜钱财,断送了嶂儿的前途。
正在此时,吴氏贴身婢女来禀:“夫人,您的姐姐,居所有消息了。”
“果真!?她住在在哪里!”
“在西郊民巷。”
枯枝残景 西郊民巷
吴氏脚尖落到地面的时候,被眼前的荒芜景象惊到了。
灰墙土瓦,枯藤残叶,鸟雀四散横飞,真是难以想象,与她一母同胞的姐姐竟然会居住在此。
想当初她嫁的可是尚书府,若是他的夫君此刻仍是在任,今日如何来说也应当是个尚书夫人。
只是,不幸参与了官场争斗,站错了队,才造成了今日的落败。
吴氏唏嘘,命身旁的丫鬟提着裙角礼盒,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腌臜泥泞,嫌恶地不愿低头瞧一眼,只四下观望着,问着身旁的丫鬟:“我那姐姐,住在何处?”
丫鬟垂首,搀扶着吴氏领路:“夫人随我来。”
绕过几处低矮茅屋,断壁残垣,终于来到一处土墙与青篱并筑的简陋小院。
虽是简陋,倒也算干净整洁,青篱上枯藤缠绕,也不知花藤还是果藤。
凹凸不平的土石地面不知被扫过多少遍,砖石缝隙居然不见半分尘土。房屋低矮,灰石墙面上的也不见一根草屑。
“是了,我那姐姐无论何时,都是喜好干净整洁的。”
抬手示意丫鬟上前应门,不多时一位粗布裙衫,略显憔悴的妇人,抚着着胸口颤声应答:“来了。”
缓慢地行至门口,抬头与门外吴氏对视间,有片刻的恍惚失神:“你是……二妹妹?”
却也没有过分的惊慌失措,自卑胆怯,依旧是面色从容平和的迎她入院:“多年不见,你怎地寻到这里了?”
妇人名唤吴敏梅,便是吴氏的胞姐。
“姐姐,多年不见,想不到,你竟然‘隐居’在此,可是让妹妹我好找。”
吴敏梅牵唇笑笑,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搬了两个藤编矮凳,放置在矮屋门口前的枣树下:
“既来之,则安之。坐吧,你我许久未见,想必你来定是有些缘由。”
她的气度温和大方,不会轻易的被三言两语所左右情绪,抚裙落座,目色平淡地望着吴氏。
吴氏心里有些咬牙不忿,她都落到如此境地了,竟然还能如此波澜不惊的同她谈话,不应该是瞧着她的满身绫罗,自惭形秽,看她穿金戴银,局促不安吗!?
枉费了她今日前来的苦心装扮。
若是爹娘还在世,瞧见他们最引以为耻的大女儿如今沦落至此,心里不知道作何感想。
一拳打在棉花上,吴氏内心的虚荣没有得到满足。
心里还顾及着有事与她说,这等难得的亲事同她讲明,想必她应该会痛哭流涕,感激涕零吧?
撂了撂明艳蜀锦裙摆,吴氏也坐到了她的对面,无心与她绕弯:“今日前来,确实有事与姐姐商量,不过姐姐不必担心,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好事?”
“不错,我听闻姐姐膝下有一儿一女。都已经过了及笄,及冠之年了吧。”
吴敏梅面上平淡稍敛些许,隐隐透出一股锋芒,仿佛一只预知危险,准备奋力回护自己幼崽的母鸡。
声音也冷了许多:“妹妹是想做什么?”
吴敏梅的心里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若是言语侮辱她就罢了,只是,若是想打她的一双儿女的主意,绝不可能!
“姐姐别那么紧张,我说过不是坏事。
长话短说,我们徐府的适龄可出嫁的小姐中,有一位是三房的独女。
名唤徐弦月。
她的爹爹在京都并无官职,乃是——”
话说到一半,吴氏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乃是商户,所以他的女儿是个商户女。”
先摆出徐府之女的地位,随后又贬低三房的商户门第。
“这可是尴尬得很,姐姐,你说是吧。”
“谁人不是爹娘手中至宝,有何尴尬,况且,也与妹妹你无关吧。”
吴氏吃瘪,见她不上钩,压下胸腔怒火,又假装惋惜道:“我们府中,为她的婚事颇感苦难。
徐府大房老爷,乃是朝堂官员,一般人可瞧不上,但是又碍于他这弟弟商户门第,高不成,低不就,眼看着这已过及笄之年的姑娘,仍无人求娶,这可是成了徐府的心病。”
吴敏梅正要开口反驳,吴氏也不给她张口的机会:“我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等好事,我就想起姐姐来了。
我记得姐姐的长子预备科考,想来也是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吧。
你瞧瞧,他们二人,一个有才,一个有钱,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我才来寻姐姐,将这等好事,告知姐姐,你看如何?”
吴敏梅心下冷笑,天造地设?
且不说当下她有自知之明,他们的处境如何,人家金尊玉贵,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舍得放在此等地方受苦?
她曾经也是为人女儿,如今更是为人母,这等事情,将心比心,想必对方的父母也是不乐意的。
她这妹妹,这么多年,空长了这些年岁,脑子居然还是和一团浆糊一般,不知所谓!
吴敏梅无心与这个蠢才妹妹多言语,直接起身,冷言冷语:“今日天色已晚,家中饭食粗粝,就不留妹妹了。
妹妹还是回到你的徐府,莫要再踏足贱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