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压低空,如墨染宣纸。
秦越川自马车内掀帘看去,瞧着似乎要变天了,许是有一场雨雪将要来临。
他替熟睡的徐弦月紧了紧氅衣,拥得更紧了些,吩咐道:“快些,赶在落雪前回府。”
无论是郊外,亦或是城内,望着天色,各路摊贩俱是收起糊口营生,急匆匆往家赶。
墨宝斋近日生意冷清,张叔坐在柜台前,单手支颐,浑浑噩噩打着瞌睡。
怀中的汤婆子渐趋温凉,恍惚连梦中的温度,也逐渐冷得透骨。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凉秋雨季。
淋淋漓漓的秋雨已是下了半月有余。
迷蒙间,有人轻轻推搡他的臂膀,连声唤着:“禹清,禹清?醒醒,别在这里睡。”
禹清?是在唤他吗?
已是多少年不曾有人唤过这个名字了。
张叔揉着酸痛的脖颈,勉力抬头,原是曾经宫学的同僚。
叫什么来着?已是记不得了。
多年未见,怎么突然到他的墨宝斋来了。
未及细想,那人道:“你还在为镇国公府写诉状吗?”
“禹清,放弃吧,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勾结外敌的重罪,你这般……蚍蜉撼树,无用的。”
镇国公府?诉状?
张叔垂首,压在掌心之下的蝉翼宣纸,墨迹已是完全干透,正是他当年为镇国公府写的申冤诉状。
霍然起身,肩背腰身传来热辣刺痛,一时不备,又忍不住躬下身去,口中倒抽冷气。
身旁之人连忙扶他起身:“我便说,不要再坚持了,你已是敲过一遍登闻鼓,惹怒了陛下,陛下仁厚,怜你才华,只是杖责你,已是开了天恩了,如何还要再触怒龙颜?这事换作旁人如何都要枭首的!”
“若为旁人,许是不如你这般好运气。”
“已经没有可挽回的余地了,今日贺家就要举家流放了,你……”
“举家流放!?”张叔环顾四周,这里是他在宫学曾经休憩的屋舍,当下是,他还在宫中任职的时候。
不,确切来说,是刚被罢免时候。
眼下他是张禹清,不是为人日常所唤的“张叔”。
“陛下允你养好伤再行离宫,你便不要执拗了。”
“你方才说,今日贺家举家流放?”
他还能,再见她一面?哪怕是梦中……
他记不得,已是多少年,她不曾来到他的梦中了。
“是啊……现在约莫已是快到城门口了吧……唉,你去哪里,你伤还未好,小心日后落下病根,骑不得马!”
张禹清忍着火辣疼痛,不管不顾的奔向宫城门口,拦截了一辆运着草谷的马车,直往城门而去。
一切一如往日的轨迹,这路,这雨,连带这颗心,哪怕已是经历过一番了,还是忍不住惶急不安。
凄风苦雨,弥散冲击在他的面颊上,眼前除了一片灰雾迷蒙,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行进了多久,他远远听得衙差催促呼喝声:“快些!若是晚了今夜可指不定要在何处过夜,小心全将你们喂了狼兽!”
镇国公府的国公爷与世子皆上了战场,留下的唯有府中一些老弱妇孺,还有一些旁支族人。
暮秋雨寒,被押解的国公府族人却还穿着刚刚入狱时换下的的粗布单衣,所有人都衣衫发丝浸透。缩着脑袋,冷得颤颤发抖,上牙紧磕下牙关。
张禹清心口骤然一紧,仓促下车,口中并喊:“且慢!”
那衙差回首,凶神恶煞回回斥了一句:“且慢什么且慢,没看老子忙着出城吗?!”
脊背有伤,张禹清步伐略有迟缓,行到那衙差前,身形遮掩,塞给了他一袋银两:“劳驾通融,我只说几句话。”
衙差见他如此识趣,掂了掂银两,咧了嘴,露出满口黄牙,态度软和了些许:“就一盏茶,有话快说,不能耽误太久。”
人群中,一道纤细身影朝他看来,勉力轻轻扯了扯唇角:“禹清?你来送我啦?”
贺薛念满脸脏污,梳着散乱的男子发髻,鬓角发丝湿漉漉,滴答滴答的雨水顺着两颊滑落。她微弯眉眼,亮晶晶看他走过来。
张禹清眼眶酸胀,这种时候,她怎么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他喉咙干涩:“我……”
贺薛念语气轻缓:“你不必多说了,我都懂得。终是我连累了你。”
“不是,是我无用,我信国公府定是冤枉的,我……”
“嗯,我都知道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
她靠近他,悄悄垂首低语:“国公府不会因此消亡的。”
张禹清不知如何开口,国公爷和世子都已不在,国公府举家流放边陲,已是没落至底,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贺薛念这微末到几乎无望的祈愿。
这许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倚仗了。
他只看着她,眸光里满是无尽哀痛,痛恨自己为何只是一个无用的宫学先生,连自己的心仪之人也救不得。
贺薛念手被捆缚,双臂半举到他的面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我说的是真的。”
她环顾四周,更加压低了声线:“世子没有死,会在十余年后回到京都,重振国公府。”
张禹清震惊抬眼,“你……”
贺薛念继续低语:“我曾与你说过,我不是这里的人,这具身体也不是我的,是我的骰子带我来到这里的。”
“彼时初到此处,贺薛念已是身患重病,神魂游离,随时都有可能消亡死去,是她允我住进了她的身体,我与她共生共存,她教我在此处生活下去的规矩法则,我教她能够自保的毒术医术,以及我的世界思想见解,我既是她而又非是她。”
张禹清确实不是第一次听贺薛念说诸如此类的话,此刻仍是难以置信。
她抬头望了望满天细雨:“我知道你不会相信。”
“曾经我也是花了许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我知晓这里大概的故事走向,我也知晓镇国公府必是会有这一劫难,我曾试图想要改变避免,可是我的力量太过渺小了,”
“我只是一个偶然来此微弱灵魂,妄图想要改变这庞大的故事脉络……”
“是我没用。即便寄住在女主身躯,我也做不到。”
贺薛念又转眼看他:“别这么丧气,故事不曾结束,‘贺薛念’还会与你再见的。”
张禹清敏锐的抓住字眼:她说的是“贺薛念”,而不是“我”。
“那你呢?”
“我不知晓,或许有一天会回去吧。”
张禹清急问:“回去?回到哪里去?”
贺薛念眼眶湿润:“或许回到我的家乡吧,到那时,这里一切便会如梦境一般,永远留存在我的心底。”
她顿了顿,眼眶湿润,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又道:“张禹清,按照故事的走向,我们不该有深入交集的,‘贺薛念’不该与‘张禹清’有交集。”
“我虽是居住在她的身体,我们两人,却也拥有各自的独立意志。”
“真正的贺薛念有属于他的男主,他们终会相遇相识相爱,他们的后嗣另外还有很长的故事要发展。”
“如果将来‘贺薛念’回来,我希望你不要干涉他们真正的故事发展,好吗?”
“命定结局,改变不得,我已是亲身试过,行不通的。”
行不通的。
张禹清语塞,胸口闷滞疼痛得厉害。
同她相识,他只觉贺薛念既是性情豪放爽朗,行事风格又温吞且细腻谨慎。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矛盾的姑娘,不自觉被她吸引,接近于她。
他有时察觉到出,明明有时,贺薛念对他亦是有情意的,不知为何却是屡次拒绝他的心意剖白。
同他划清界限。
原是一体双魂。
张禹清想问,那他呢?贺薛念有属于自己命定的结局,那他的结局呢?
想了想,还是将这个问题咽了回去,似乎没有问询的必要了。
无论与谁,总归,不可能是同她了。
“好了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该上路了,我已经通融够久了!”
衙差呼喝声再度响起,一把扯过贺薛念的胳膊,将她重新推入人群。
张禹清脚下如同生根,只得眼睁睁看她离去。
广袤天地间,纷纷细雨之下,周围光景极尽虚幻模糊,好似唯独留他一人。
如她所言,三年后,“贺薛念”真的回来了。化名薛念,是徐府三少爷徐远山带回来的。
大抵是经历了几年风霜,她愈加成熟,形貌似与往日记忆中大有不同。
仍是温柔和善,细腻内敛,笑起来也是有如皎月,却再也不曾听过那般粗放豪爽的话语了。
他知道,那个“贺薛念”已经不在了。
虽然,她仍是带着那个玲珑玉骰子。
“薛念”成了徐府三房的少夫人。
徐三少爷,徐远山在徐家力排众议,定要求娶。
张禹清看的出来,“薛念”与徐远山情投意合。她的眉里眼间情意流露,心心念念的尽是徐三少爷。
这便是“她”口中,贺薛念命定的男主吗?
徐远山应是知晓她的内情,为了隐瞒她的身份,让她少露人前,她甘愿放弃仕途,改投商道,情愿辅助徐府大少爷。
他们生活美满,甜蜜幸福,不久还孕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弦月。
漫漫时间洪流,似乎所有人的脚步都在奔赴前行,只他一人固执的留守原地,守着那一瞬即逝虚无美好幻影。
薛念的墨宝斋缺一个掌柜,他自去应招,与她再度相见时两人也只是浅淡一笑,仿佛释然,有关过去避而不谈。
“如此,墨宝斋便是有劳了,月月,叫张叔。”
不足膝高的粉嫩女娃娃仰头,奶声奶气地唤了句:“张叔好~”
张禹清看着小娃娃,内里跟着暖融成一团。
小娃娃咧着小嘴,笑的明媚可爱,一如记忆中的熟悉的那人。
他蹲身,与她视线齐平,手指拂过她的娇嫩小脸:“名唤弦月是吧?”
“过盈则亏,过满则溢,弦月刚好。”
“月月,张叔可曾为名仕呢,要跟着他好好学奥。”
徐弦月懵懂不知何为名仕,只乖乖点头应了一句:“奥……”
不知为何,小家伙的口头禅总是说,娘亲说,娘亲说,口中所念的稚嫩话语,与当年的她所说的竟是一般无二。
也不知是哪个“娘亲”说的。
贺薛念不曾抹除她来过的痕迹,甚至于将她曾经授予的医术,一并传给了徐弦月,想必也是念及过这位曾经的“旧友”吧……
……
细密凉意铺落两颊,不知是飘入的雨雪还是泪滴,怀中汤婆子早已冷却,张叔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自梦中醒来,他揉了揉额角,自言自语道:“当真是年纪大了,就爱回忆往事……连梦中也是如此。”
门帘不知被谁掀开,冷风流窜,张叔还不曾睁眼,不由得打了个呵气,紧了紧夹袄:“客官买笔还是纸啊?一般的小店尽数都有。”
脆生生的少女声线响起:“张叔。我有事想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