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临近开宴时间,诸位公子小姐依序入席。
不过盏茶,大监福悦的唱报声起:“皇后娘娘驾到——”
众宾以额贴地,伏地参拜。
玄三迟滞了片刻,瞧了一眼贴面伏地的徐弦月,亦是单膝及地,垂首参拜。
随皇后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妙龄少女。
直至皇后启唇允了众位起身,徐弦月这才看清那位少女的姿容。
细眉是清淡却并不显得寡而无味,反而同那双润如水荔的琥珀双眸分外相适。眼尾梢头微微上挑,配以翘鼻红唇,转晴回顾,那一种书香秀处,出落的分外得好。
身着紫缎软绸,跪卧行礼,每一处衣褶的弯折曲线都好似工笔画作精心描绘一般,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不精致。
便是受了皇后优待,不惊不喜,婷婷而坐,瞧着便是规矩严苛的大家贵族,教养出的明门之女。
连秦灵若也禁不住向徐弦月凑头小声赞叹:“确实妙人,也难怪于太傅当个宝贝似的守在府里,鲜少出宴,这等姿容京都怕是没有几个公子哥配的上。”
又啧啧:“若是她行事张扬些,京都第一美女称号怕是轮不到徐明曦。”
徐弦月只掀唇道:“京都最是不乏美人,自有后浪盖前浪。”
明星的陨落,自会有更为闪耀夺目的新星更迭取代,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嗯……月月说的有道理。”
这厢止了絮絮低语,上方皇后眉眼慈和瞧着侧手少女,开口道:
“今日本宫邀得贵客,于太傅之幼女于千玥久居深闺,本宫早有耳闻,听闻于小姐诗书六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今日倒是有机会一览才情。”
于千玥不卑不亢,直身半跪,微微俯首的谦谦有礼,声音也如出谷黄莺般悦耳动听:“皇后娘娘抬爱,臣女只是为了打发闺中闲时,闲暇时多习了些诗书理乐罢了,算不得俱通。”
皇后抬手,虚虚按了按她的手臂,示意她不必拘礼,弯眉和气道:
“唉,于小姐此言差矣,本宫可是听闻,于小姐可是善于琴曲,世传琴曲千百,但凡所闻,便没有于小姐不曾弹过的。”
“便是那曾经名动京都的‘流觞引’,素闻也是不在话下。”
在场众人哗然,素听闻“流觞引”乃是早些年某位宫学名仕所创,曲风以层次递深,恢宏磅礴以着称,传闻于指法要求极为严苛,少有人能弹奏。
技法严苛,鲜少传奏,更是于市井近乎罕迹。
自那位名仕隐名退世后,再无人提及。
流传世面的,那也是经由改动之后的二版曲谱。
便是二版,亦是难得,且对于弹奏者要求也是甚高。
于太傅当真爱女如命,这等千载难逢的珍稀曲谱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为她寻来。
又不知花费多少银两请的调教师傅来教习,才有了于千玥如今这般名声。
秦灵若又同她咬耳朵:“这曲子有这么妙吗?”
徐弦月侧首:“不太清楚……听着名字有些耳熟……”
听着诸位议论此曲多么难得,多么精妙,可徐弦月总觉得好似在何处常常听人提及。
但是究竟是在哪里……一时半刻也忆不得。
她眼瞧着于千玥平静道:“世人谬传,臣女于流殇引也是略通一二。”
女席有人道:“于小姐太过谦逊,若论此曲,你若称第二,便无人可称第一了。”
“确实如此。”
皇后赞同,轻轻牵起于千玥的青葱玉指,“多美的手啊,骨节分明,修长如竹,瞧着便知是个适合抚琴的。”
皇后接着道:“略通亦是不易,本宫尚且不曾听闻,今日得赋春宴会,倒是可以一饱耳福。”
话已至此,于千玥再无拒绝的理由。
恭顺应道:“臣女献丑了。”
皇后展眉:“将本宫的‘栖梧桐’取来。妙手怎无好琴配?”
不多时,福悦奉上“栖梧桐”轻轻置于场中于千玥的面前。
于千玥羽睫轻垂,调试音罢,纤纤玉手弹拨琴弦,初时轻柔低缓,真如夏玉鸣珠,万壑松涛,清婉欲绝。
令人荡涤心胸,尘襟顿爽。
玉指于琴弦之上翻飞起舞,绝妙的指法配以顶级名琴,浑然天成,宛如天赐之音。
高潮渐起,旋音浮空,恍如身居瑶池凤阙,百鸟鸣聆。
只是徐弦月听得怔然。
这曲子……她怎么记得她好像弹过?
不过她也不曾在意,天下曲子何其多,又不是单单只一人能弹。
一边用银签插选着面前的果脯,一边垂首细听,听到中曲,却觉得越发的不对劲起来。
这曲子似有变动,同记忆中的不太相符。
低声随口嘟囔了一句:“她好像弹错了。”
秦灵若离得近一些,咬着点心,偏头好奇道:“月月如何知晓?”
徐弦月口中塞了一个卢桔果脯,边嚼边含糊道:“我听过,自是知晓。”
她说得保守,何止算听过。
斜后方传来轻嗤调笑声,阴阳怪气道:“容王妃莫要说大话,此流觞引这些年只有残谱流传,消失于世的时候怕是您还不曾出生呢。”
“亦不太可能是您这等商贾家世能接触的到的。”
语气尖酸,好不刺耳。
徐弦月稍微偏身身一瞧,是杨雪。
徐弦月与她不甚熟悉,只是方才同周琼儿拌嘴时,见过她立于周琼儿的身后,想来是替周琼儿扳回口舌之争的。
徐弦月无意与之争辩,蔑了她一眼,按住了欲要反口的秦灵若,又正了身子,只装作听不见,重新剥起了另一个橘子。继续同秦灵若聊起了旁的话题。
杨雪心中预设了徐弦月各种回怼之语,早已准备好了反唇相讥,却不想徐弦月根本不予理睬,半个字也未回应,似一拳捣在棉花上,心中闷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郁卒难解。
恰逢场上琴曲完毕,皇后赞叹:“不愧为于太傅之女,名满京都,此曲一毕,当真无人能及,可称京都第一才女。”
于千玥叩拜谢赞:“皇后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杨雪眼珠一滚,抬声道:“皇后娘娘,其实京都不止一人会弹奏‘流觞引’,还有一人许是,比于小姐造诣更高呢。”
皇后于杨雪的出言打断略有不悦,却也耐着性子,淡下了嗓音,随口接道:“奥,是哪位闺秀?”
杨雪扬声:“回皇后娘娘,是容王妃。”
玄三蹙眉,眼锋朝声源斜去。
皇后也不曾料到杨雪会念出徐弦月的名字,顿了一顿:“你如何得知容王妃会弹奏此曲?”
杨雪毫不掩饰:“方才台下,臣女听容王妃念叨了一句,说此曲有误,于小姐弹错了云云,还做了好些精妙的评论调拨,想来是于此曲烂熟于心,造诣不浅。”
秦灵若听不下去:“你如何听得月月方才做了什么评论调拨,纯属无中生有。”
弹曲论调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最是微末的一件小事,却被杨雪一番添油加醋,直接将徐弦月送上风口浪尖。
简直过分!
秦灵若还想说什么,被徐弦月扯了袖子,示意她坐下。
皇后心知眼下的徐弦月既是红羽,红羽习得琴曲,倒也未必不可能,她也有意为两人牵地相识机会。
皇后问:“容王妃,她说的可对?”
徐弦月在杨雪开口之际,便猜到会有此一遭。
方才还在思虑如何同于千玥搭上牵系,如今以曲会友,倒是可行。
徐弦月起身道:“回禀皇后娘娘,杨小姐言过其实,略有夸大——”
杨雪不服:“你方才明明——”
徐弦月看也不看她,接着说:“臣女微末技能,倒也不知能否与于小姐切磋一二。”
于千玥毫无冲撞怒色,甚至于眉眼略有一丝兴味,微笑道:“愿闻其详。”
秦灵若有点摸不准,她不知徐弦月当真会此曲还是赶鸭子上架。
毕竟,“听过”同“弹过”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她扭头问夏雪杳:“杳杳与她自幼相识,月月当真会此曲吗?”
夏雪杳也不确定:“我只在幼时曾听闻她曾念叨是由自家过纸铺的掌柜教她识文断字,琴棋诗曲一类,可不曾听过徐府为她请过什么琴曲名师啊!”
“便是有,那也是大房为徐明曦请的,杨氏的脾性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只怕不太会愿意让月月同徐明曦一同教习……”
秦灵若瞪大双眼,压声惊叹:“只是纸铺掌柜教授!?这哪里算得什么师傅!”
转脸担忧地看向已经步入场中的徐弦月:“月月也太莽撞了……多半是察觉被欺辱,咽不下这口气……”
可是事已至此,哪还有回旋的余地。
秦灵若只在场下干着急,想着一会该如何助徐弦月收场,好让她不是那么难为情。
夏雪杳想了想,又道:“说不准,近来在容王府的时候,或许容王曾为她搜集过此曲?亦或是请了师傅专门为她教习?月月由此学过一些?”
秦灵若揪着眉头:“可便是如此,那能学习多久啊?”
夏雪杳勾着手指,被秦灵若说的亦是不安:“这我就不知晓了……”
两人双手紧握,忧心忡忡看着徐弦月。
旁侧的玄三,目随着徐弦月纤细背影步步上场,直至瞧她稳稳跪坐“栖梧桐”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