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拇指指腹轻轻揉散了徐弦月微皱的眉心,顺势拂过了她的青黛秀眉与薄红眼尾。
感受着掌下雪肤的细滑与温暖。
幸好,不曾起高热。
却仍是不舍移开掌心。
眼下如此寻常之举,却是他离京多日,日思夜想而求之不得的。
昏暗的灯色之下,他卸了“冥五”面具,恢复了本色,唯有此刻,才能明目张胆看着她芙蓉般青嫩面颊。
秦越川情难自抑地念着:“从甫一见面,我就想说的……月月如何清减了这么多。”
浓如泼墨的眸底,流转其中的唯有无尽的疼惜与爱怜。
亦有难以隐忍的撕心痛楚。
他握紧她的五指,抵在唇边,睫羽止不住地轻颤,喉口酸痛,无语凝噎。
明明与她见面前,腹中预设了千言万语急于倾诉,却不知为何眼下近了她的身前,竟是连半个字也难以吐露。
默然半晌,他哑着声音,深沉愧疚的道了一句:
“是我之过……”
三日前深夜
国公府
贺薛怀在书房翻阅有关西曙的各类文卷典籍,忽听陈松来禀报:“国公爷,有人求见。”
正翻得紧要处,寻得只字片语“移魂”线索,贺薛怀凝神细阅,头也不抬打发道:“这般晚了,不见,何事明日再说。”
“国公爷,此人怕是不好不见——”
陈松压低了声音:“是容王。”
贺薛怀猛然抬首:“你说谁?”
陈松道:“是容王,瞧着装扮,是悄悄归京的。”
贺薛怀搁下手中书卷,大概猜到了什么。
思量半晌
贺薛怀手掌压着书卷,重叹一声,起身道:“终归,是我的疏忽,他也该是知晓的。”
阔步随陈松去了前厅,刚跨进门槛,秦越川便近身上前,开门见山道:“我回过王府,为何月月会去了宫中。本王临行前,不是已经为她求了可拒不入宫的圣旨吗?”
“你不是在南——”
不等他说完,秦越川径直打断,急不可耐的问贺薛怀:
“那厢大局已定,苏瑾言亦非等闲之辈,本王既是归来,自是安排妥当。你且同本王说,月月是怎么回事!?京中又发生什么了?”
“自收到的她的传信,本王的心里,总也不踏实。她从不曾如此!”
贺薛怀低语道:“她有,不得不进宫的理由……”
秦越川心中焦灼,无视了当下他是暗中回京,压抑不住抬了声音:
“如何是迫不得已的理由?便是本王不在京都,连你也无法助她摆平吗?”
他难得有如此失态表现,却回回都是关于徐弦月,眼下是,利州也是。
贺薛怀偏移目光,不去看他,忍耐着喉间紧涩,冷沉说:“月月中了‘移魂’,遭了挟制,为求自保,不得不……入了宫城。”
落音入耳,秦越川难以接受贺薛怀所说的每一个字,紧着眉峰问他:“你说什么!?”
秦越川只觉浑身上下每一寸骨节,血肉,都浮现出绵密如刀穿般的痛楚。
刀林剑雨袭身,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自是知晓何为“移魂”,前段时间在崖底,曾经同她阅过谈过此类佚闻,彼时只当做奇文怪志消遣时间,却从不曾想过,此等可怖之事,竟是会落在徐弦月的身上……
他的步子虚浮,失神后退着,微有踉跄跌坐圈椅,目色怔然道:“怎会如此……”
旋即喝问:“是何人所为!”
贺薛怀捡着紧要的,将来龙去脉同他说了一遍。
秦越川听得秦烈行亡故,且极有可能是“移魂”俯身于当下的秦昭烈之身时,霍得抬头,眉眼阴厉,字字透寒重复了一句:“附身于——秦昭烈?”
细细咀嚼了一番贺薛怀所说的,自他离京之后秦昭烈,不,是秦烈行的种种举动。
他凤眸微眯,多般细节与蛛丝马迹贯穿之下,竟是无一不与前世轨迹渐相吻合。
从前不曾在意的细枝末节,于当下来看,竟是揭露真相的紧要关窍,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将其贯通串联的,竟是如此荒谬诡异的“移魂”之术!
还落在了,徐弦月的身上。
秦越川的手掌搁在桌案之上,握触杯壁的指节骤然发力,青瓷茶盏霎时裂成无数碎片。
如墨眼底杀意蕴成百转,全然不顾手中茶瓷残片,五指紧紧收拢,切齿拊心道:
“是本王之过——本王只当秦昭烈手中已无有利砝码,同父皇达成共识做制衡棋子,却不想竟是留了如此祸患,给了秦烈行可趁之机!”
想来秦烈行极有可能早有盘算。
丝丝殷红自掌心流溢,秦越川无知无觉,全然察觉不出痛感。
“竟是连累得月月……”
念及此,秦越川心扉痛彻难以言喻,舌根似有腥咸涌窜,他闭目,喉结上下滚动,将那股子血腥又压了回去。
贺薛怀知他难过,同时也切身感受到了他的愤怒,道:“此事错亦不在你,谁人能够想到,秦烈行竟是习得如此有违天理的旁门左道,实属,实属难以预料。”
“这等事,岂是人力可轻易窥破的。便是,你杀了秦昭烈,不是他,肃王或许也会利用他人身躯……”
秦越川张开双眼,微抬眼睑,缓慢摇头:“不,你不懂,过错在本王,本王是……”
重来之人,既有快人一步的先机,竟是丝毫不曾察觉,被浮云遮蔽了双眼,纵得真正祸首逍遥在外!
秦越川拧眉问贺薛怀:“此事,你是如何知晓,可是朝堂之上,秦烈行露了破绽?”
贺薛怀老实道:“秦烈行以死脱身,隐藏的巧妙,若非月月提醒,只怕我亦是自身难保。”
秦越川再度起身,单手撑案,诧异问他:“月月!?月月如何知晓!”
“本王曾听玄一禀报过,月月曾见过秦昭烈,似有周旋,可她如何断定,真正的背后之人乃是秦烈行!?”
贺薛怀被他这么一问,愣在当场,他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大抵,是因着她被移魂,自那‘移魂’口中得知,也犹未可知,你若要寻求真相,除却月月本身,大概只在容王府了。”
“毕竟,为了避免牵累无辜,月月自你离京之后,便鲜少出府了……”
秦越川心口酸胀涩然,喃喃着:“自我离京……”
了解了来龙去脉,秦越川不再言语,冷着脸,抬脚就要朝门外而去。
贺薛怀回身问道:“你要去哪!”
秦越川没有回头,依旧步步跨入浓黑夜色,直到与之融为一体,贺薛怀只听他的声线冷到极致:“自是重新筹谋,斩了秦昭烈!”
“你不可冲动!”
然而话语落地,展臂拦截住秦越川的不是贺薛怀,而是不知何时,自旁侧迈步而出的无名。
秦越川斜了无名一眼,强行压下了目色中的灼灼怒火,双拳骨节篡握得“咔咔”作响,极力克制住了体内想要动手的冲动:
“滚开!你曾为秦烈行鹰犬,此事与你脱不了干系,本王本该是与你刀剑相对!”
“只是你这条命,是月月冒了天大的风险保下的,本王不想折了她的苦心!”
“滚出本王视线!”
无名只淡声道:“我有苦衷。”
秦越川阴寒讽笑:“呵,人活于世,何人不曾有苦衷!”
无名不善辩驳,默然看着他。
秦越川无心于他多费口舌,绕过无名身侧继续前行。
贺薛怀后方唤道:
“月月入宫,亦是为了寻求解除之法。”
“此事月月身处其中,你当她是为了谁深陷险境!禁你归京,是她不想成为挟制你的软肋。”
“若你冲动行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为她招赘丧命祸事!平白浪费她的良苦用心!”
“阿娜罗已经去寻邱杵了,他游历四国或许会有法子解了那个术法,你——”
贺薛怀已经看不见秦越川的身影,只听闻从风中传来一句他的声音:
“本王自有分寸。”
漏夜悄无声息回了容王府,只有青光几个贴身侍卫知晓。
“王妃曾于书房问询有关王爷行事所为,属下,属下就同王妃一起梳理了一遍……”
秦越川眉眼无波入了书房,他没有点灯,仅凭着窗棂透进的如霜月色,依旧能将书房一应物什瞧得清楚分明。
一眼便发现了素日处理公务的宽大桌案上叠放了几张雪色素笺。
徐弦月的字迹一如她的本人,清致娟秀,灵动婉约,字字分明跃然纸上。
秦越川低垂眼帘,手指默默抚过她所书写的每一行,每一字。
他素来阅文极快,一目十行,繁杂冗文亦能迅速提取紧要字眼,脑海归类,做出应对决断。
徐弦月明显不同。
勾圈描画,逐点分析,他的每一步举措图谋为何,有何获益,如稚子临学一般,浅稚认真的分析他与秦昭烈之间的来往斡旋。
或许身为局外之人,她留意到了曾经被他抛之身后的细碎末节——秦烈行的异常举动。
秦越川是重来一世的人,自是清楚秦烈行不久以后便会命陨黄泉,于秦烈行的种种行迹,只当做是秋后草蜢,无用之功罢了。
可是徐弦月她没有先见视角,反而对这些细枝末节异常之处分外不解,对比分析,竟是真的让她寻到了一丝契合之处。
手指跟着墨迹划到最末,大大的红圈,将秦烈行与秦昭烈的名字圈绘在了一起。
指腹之下忽然感受到几星细微涩皱,像是水痕滴落晕染又干透。
末尾的边角似乎是遭受拧握又重新铺展平整。
秦越川阖上双眸,不动声色轻颤着深吸了一口气,忍下心头阵阵绞拧。
他想象的出,彼时落座于此的少女,骤然窥破真相,该是何等惊惧忧心。
他不该留她一人承受这些的。
“是我之过……月月。”
回忆收拢,面对着眼前毫无所觉,恬然熟睡的少女,秦越川愧疚心痛涨满胸口,一遍一遍,吻过她的掌心,潸然低语的,最多的,便是这一句。
烛火将要燃尽,焰光几尽微弱。
清寒明透的月色自窗棂铺进来,将他的墨色衣摆,染上一层雪色清霜。
莹霜之下的徐弦月,被映得如同玉人一般,雕琢精致,白璧无瑕。
垂着纤羽长睫,睡得静默,安然。
他抚着她的面颊,盈含薄泪,柔和细语着:
“月月非是软肋,素来是我的筋骨,血液,乃至鳞甲……”
而他的鳞甲,正在不遗余力,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