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些地方很奇怪,比如好人只要做了一件坏事,那他便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他将不配站在神坛之上,而坏人,做了一件善事,便回头是岸,金不换。再比如,我们对亲近的人也是如此苛刻,有某些话某个动作没偏向自己,便觉得,啊,你就是不爱我了。
顾初半夜梦回,常常梦到都是外婆那句:“初一,忘了吧。你也不想妈妈和舅舅生嫌隙,对不对?”
外婆那一次没站在自己身旁,所以她怨,因此忽略了,外婆对她的好。
“外婆会给我蒸兔子红豆包,会给我缝衣服,会带我买新衣服、新鞋子,会摸着我的脸说,‘我们初一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娃。’”顾初说得慢,眨眼地动作却快。
“我生下来外婆就在了,我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出去打工了,她给我买了很多很多零食,告诉我要听外婆的话。我很听外婆的话,外婆也说我听话,可她不爱回来,不看我。七岁的时候,我才见过我的爸爸,我还有个在吃奶的妹妹。我搬家了,外婆照顾小姨去了。”
“嗯——我搬去了舅妈家,不对,是前舅妈。”
“她对我不好,特别不好!可妈妈也没回来带我走。”
“我暑假又搬去了我婶婶家,婶婶家的堂哥会带我去玩。”
“后来,后来,我搬回去和外婆住了。”
“外婆去世了,我就来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都跟我不熟。”
最终,一滴清泪划过脸庞,没入衣袖。
既无来处,也无归处,恍若世间游魂。
“沈易,我真的是坏蛋。”她醉了,话密了些,颠三倒四,嗓子眼有些哽咽。
沈易默然看着她,一时无措,心中说不触动是假的。
平时的顾初,倔强要强,就算是孤独的站在人群里,也是挺直了脊梁。
可此刻,她脆弱,身上的保护壳像裂开了一条缝。
良久,沈易伸手轻轻拍了拍顾初的背,以示抚慰。
“沈易,这只蚂蚁在偷懒。”感受到他的安抚,这姑娘思维又不知道跳到哪了,指着一只没搬东西的蚂蚁,抬起了下巴,眼眶微红,瞳孔纯真。
沈易哑然失笑,他缩回拍她背的手,拨了拨她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嗯,那怎么办,把它关进大牢。”
顾初噘嘴:“你要是在古代,就是个暴君。”
沈易愣了下,笑了声。
顾初一动不动盯着她,好半晌,也笑了起来。
沈易:“你笑什么?”
顾初:“我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就笑了。”
他怔愣住,路灯下少女的笑纯粹,带着温暖。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脚不酸吗?”
顾初闻言停住了笑容,略有些迟钝低头看自己的脚,好半天,才恍然大悟:“是哦,我们蹲了很久了!”
沈易:“……”
KtV包厢,程砾说十点多了,要到他家门禁时间了,朱涛立马组织着切蛋糕,又发现涂月不见了。
“石乐,班花呢?”朱涛喝不少,脸红扑扑的,扯了扯程砾。
程砾眯着眼,一时间也有点反应不过来,还是许昕在一旁说:“好像出去上厕所了。”
“上厕所,对啊,我家阿易也去上厕所还没回来,别掉坑里了吧!”程砾咋咋呼呼地说。
许昕嗤笑:“你以为人是你……不对啊,顾初也没回来!”
难怪她觉得少了什么!
于是,程砾和许昕自告奋勇去找人,朱涛他们插蜡烛。
找了厕所一圈,在ktv门口看见了正往回走的涂月。
“诶,班花,你去哪了?”程砾扬声问道。
涂月手里抓着手机,有些无措,不自然地拢了拢长发,指着外面:“透了会气。”
“哦。”程砾拉长音调应和,缓了会,又问:“你看见我家阿易没?”
涂月猛地深吸一口气,凉凉回答:“不知道。”
要是俩人像平常一样清醒,就能看见涂月脸色变得很难看,可俩人没看见,还和她说:“那你快回去吧,朱涛要切蛋糕了。”
涂月应了声,擦身走过。
“会去哪呢?俩人不会私奔了吧?”程砾有些大舌头。
许昕龇牙,戳了戳他脑袋:“你以为是旧社会,还私奔——”
“那是不是?”俩人走至门口,看见了不远处梧桐树下一高一矮的身影。
顾初被沈易一提醒就要站起来,结果很不争气地腿软了。
要不是沈易眼疾手快扶住她,她估计得和梧桐树来个亲密接触,按平时,她会很礼貌地说谢谢。
可她现在不是正常人,打了两下沈易的手,义正言辞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可以站起来,你看,我这不是站得很好?”
沈易手掌微麻,看醉鬼摇摇晃晃站着,无语片刻,在她仰起头时,堪堪出声:“以后别和别人喝酒。”
顾初“咦”了声,小脸略骄傲:“我,千杯不醉!”
沈易:“……等下。”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她:“你再说一遍。”
顾初有些迷瞪,摇了摇脑袋:“你让我说我就说,我是阿猫阿狗吗?”
“我就不说!”她反骨劲上来。
沈易从手机里看她,她半眯的桃花眼有水雾,亮晶晶,偏倔。
程砾和许昕吃了半晌的瓜,终于出声:“那边两位,吃蛋糕了!”
顾初歪着脑袋看去,看见了许昕:“咦,小太阳。走,同桌,吃蛋糕。”
她拉着沈易的手臂弯,完全忘了刚才谁说“男女授受不亲”的话。
沈易指腹拨按了摄影结束键,扶着顾初走向他们。
“小太阳,你喝醉了吗?”顾初觉得许昕脸很红,眼神都不清澈了。
许昕嘟囔:“什么小太阳,今天没出太阳。”
程砾瞧着沈易:“阿易,我找你半天了!”
三个酒鬼搁一起嘀嘀咕咕,沈易跟在他们身后,有点想装作不认识他们,特别是经过前台,服务员一脸疑惑地目送他们。
回到包厢,生日歌已经唱完了。
朱涛指着他们,着急:“诶,你们怎么才回来,我都要切蛋糕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同桌喝醉了,我们在外边透风!”顾初跟个商人似的,说着响亮的场面话,完全不顾被指着的身体嘴角抽搐。
“没事儿没事儿,顾姐,你是我唯一的顾姐,等会怎么了!”朱涛嚷着,口水喷射出来,顾初悄悄站远了些。
被污蔑的某人随之哑笑,瞥着小姑娘,也还好,至少还知道躲。
一群人闹哄哄吃完蛋糕,生日宴就此落幕,少男少女原地解散,除了那么几个还拉扯着嚷的。
沈易是四个人唯一清醒的,他站在路边,一手捏住顾初的卫衣帽,让她不至于东倒西歪,一手握着手机打电话给沈律。
“喂。”沈律带点惺忪的鼻音,听起来是被打扰醒了。
“我们结束了。”沈易说。
电话那头“哦”了声,随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想来是沈律起床了。
“你微信发个定位给我,站路边等着。没喝酒吧?”
“我没喝,其他三个人,有点困难。”说话间,沈易瞥了眼抱着树干的程砾、蹲在地上画圈圈的许昕以及问天上为什么没有星星的顾初。
程砾正自言自语:“安然姐,为什么你想去南方嘛?”
“北方不好么,北方有我啊!”
“我知道,南方有茂行哥,可是茂行哥不喜欢你啊。”
地上的许昕:“画个圈圈诅咒你,程石乐,你这辈子眼睛就瞎吧,就瞎!”
“安然姐能看上你我跟你信。”
“哎,我的成绩要是再好点就好了。”
云云。
沈律耳力好,自然听见电话那头的不对劲,轻笑:“还真是年轻,等着啊。”
“嗯。”
挂了电话,沈易也抬头看天。
“乡下的星星可好看了,像散落的银河。”顾初咕哝着。
沈律来得很快,她换了件墨绿长裙,身材窈窕,下车后,叉腰瞧着动作各异的人,笑了:“这是喝了多少啊?成这个鬼样子。”
沈易不咸不淡说:“两杯倒。”
“哈哈哈。”沈律沙哑的笑声引起程砾的注意,他松开了树干,张开双手扑过去:“沈小姑!”
“别来,一身酒气!”沈律动作敏捷抵住他的额头,程砾受伤:“小姑不爱我了。”
“爱爱爱!”沈律气笑了,把他扔进后座,又去拉画圈圈的许昕:“小昕昕,走,咱回家。”
许昕摇摇晃晃起来被安顿到车里。
沈易把顾初放到副驾驶,自己跟两个醉鬼坐后边。
都坐齐了,沈律发动引擎。
等红绿灯时,她余光瞥见旁边的顾初眼睛涣散地盯着前边,坐得端正,脸不像其他俩人那么红,诧异地回过头问沈易:“这也喝醉了?”
沈易点头:“你和她说句话试试。”
沈律依言:“顾小姑娘,你看什么呢?”
顾初没看沈律,迟缓地伸手指着前边粉色甲壳虫汽车,声音极轻:“嘘,别出声,它要飞走了。”
车内静默两秒,沈律倏而大笑。
绿灯了,前边的车缓缓动起来,顾初愣住,转了转眼珠子,语气有点哀怨:“你看,你把它吓走了,漂亮小姑。”
“好好好,是小姑不对。”沈律笑着回答,从后视镜看沈易,“这下我信她醉了。”
“明天还要去给祖宗烧香呢,小姑,你开快点。”程砾在后面催促。
“人才。”沈律念了句,回答程砾:“小姑要是快点,就直接去见祖宗了。”
“小姑。”沈易适时打断她。
沈律闭了嘴,认真开车。
先送程砾和顾初到他们小区楼下,沈易一手提着一个,把他们送上楼。
到四楼,顾初像是回了点神,又打开了沈易的手指着楼上:“我家到了,谢谢啊,保镖!”
这会又成保镖了,沈易无奈:“能上去么?”
楼道的声控灯亮起黄澄澄的光,顾初自信道:“小看我,当然能!”
她说着,跨了一阶楼梯,脚底软绵绵的,又听她说:“诶,踩棉花了?”
沈易:“……”正要去扶她,这边程砾又开始哐哐敲门。
很快,门开了。
程妈妈披着一条丝巾,开门就闻到股酒气:“哎哟,怎么喝这么多!诶,阿易,进来坐坐吗?”
沈易把程砾交给她,摇头:“不进去了,谢谢阿姨。”
程妈妈没坚持,寒暄了两句,关上门。
沈易上了半层楼,五楼就有了门开的声音,接着是门被轻轻关上了。
他站在阶梯上,发了会呆,才跨下楼梯。
顾初力道尽量轻,可喝了酒,动作不受主观意识操控,她在黑暗中被鞋柜绊了下,发出声响有点大。
顾蓉醒了,以为是孟庆丰喝醉了酒回来,急忙走去客厅,打开灯才发现是手足无措站着发呆的顾初。
顾初看见了她,下意识道歉:“妈,我不是故意的。”
顾蓉闻到空气中的酒味,也知道她喝了酒。
“没事,喝酒了?”顾蓉扶住她的手,把她带到椅子上坐下。
顾初乖巧地点头。
顾蓉皱眉:“年纪轻轻学大人喝什么酒,等会,我给你冲蜂蜜水。”
轻轻斥责了声,她又去厨房烧水给她兑蜂蜜水。
听着厨房传来烧水、洗杯子的响动,顾初因为那句斥责低着头,抠着手指,像个犯错的小孩。
五分钟后,顾蓉用热水化了蜂蜜,再兑了点凉白开。
走出厨房时,她看见女孩低垂着头,细嫩的脖颈在灯光下显得更白,神情落寞。
她怔愣片刻,把蜂蜜水放在她面前:“喝了去睡觉。”
顾初接过,慢吞吞喝了下去。
其实顾初和她只像四分,六分像她爸爸,所以每次看见她,顾蓉总能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情感。
那段错误、荒唐的过去。
所以,她对顾初稍微冷淡了些。
可到底,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顾蓉叹了口气。
她不是没看出顾初的局促,不是不知道孟庆丰的不在意。
可每次心怀愧疚想对顾初好,顾初却总是无意识的疏远抵触。
顾蓉犯难,也心生距离。
玻璃杯搁在大理石桌上,发出叮当脆响,顾蓉回神,顾初已经喝完了,正发着呆。
顾蓉准备接过杯子去洗,顺便叮嘱她早点休息。
没想到顾初抬起头,眼眶红了一圈,小声道:“妈妈,你再忍忍好吗?”
顾蓉僵住了握杯子的手,像是没听清:“什么?”
顾初垂眼,眼皮和睫毛遮住了眼底,抠着手:“我还有一年半就上大学了,我考远一点,你就不用看见我了,也不用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