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蓉心尖被刺了下，连带着握杯子的手都抖了半分，一双杏眸惊疑不定。
“妈，我困了，去睡了。”顾初揪着衣摆，自顾自说了句，就起身回房间。
顾蓉保持着握杯子的姿势久久不动，久到卫生间传来淋浴的声音，久到足够她回忆刚生下顾初那年。
村里众所周知顾家出了个女状元，考上好大学后留在了大城市工作，本以为前途似锦，没想到几年后的一个晚春提着个行李箱回来了。
不是载誉而归，也不是为母尽孝。
而是怀孕了。
村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由几个中年妇女组成的庞大组织，哪家偷了哪家的鸡蛋、哪家儿子还没娶亲、哪家闺女嫁了个有钱人，她们都知晓，就算不知晓，也有看图说话的本领。
黑的白的一过她们的嘴，都没个好话。
那年顾蓉几乎是村里流传最多的话题。
有人说她在外面不检点，怀了个野种回来，有人说她被外边人包养了，她带球跑路，日后好威胁对方，也有人说她在外面死了男人。
哪种说法，顾蓉都不回应。
可怜天下父母心，顾初的外婆起初被那些流言气得半死，劝她把孩子打掉。
顾蓉却一声不吭，硬是生下了这个孩子。
问她后悔吗，她其实后悔的。
三岁后顾初开始要上幼儿园，开始要用钱了，早年间在外面打拼的钱也有花完的一天，顾蓉意识到她并不能给这个孩子很好的生活。
她选择把顾初扔给妈妈又出去工作了，直到再次相遇大学追求她的孟庆丰，俩人很快在一起，又生下了孟馨。
她好像逐渐忘记了顾初这个女儿，忘记了当初为什么铁了心要生她。
自认为能处理好的情绪，还是被看出来了。
顾蓉垂眸收了杯子拿去厨房洗了，随后双手撑在桌沿上，抑制不住长长喟叹一声。
顾初洗完澡，把衣服洗了晾好后，坐在床上，盯着书桌放空。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想不起刚才说了什么，只是发呆。
直到qq“叮咚”一声，她僵硬地转了转脖子，目光落在枕头边上的手机。
她消化了片刻，才慢吞吞去拿手机。
qq上备注为沈易的空白头像旁有个小红点，顾初点进去。
沈易：喝点蜂蜜水解酒，不然头疼。
顾初挠了挠脑袋，慢慢打字，回复。
——你知道吗？
沈易：嗯？
顾初：蜂蜜是窃取蜜蜂的劳动成果，其实人类是最爱自欺欺人的小偷。
沈易：……
顾初：你是无语了吗？
沈易：没有。
顾初：那记得把这句话摘抄下来，林哥说你作文是你的污点。
醉鬼哪壶不提哪壶开，沈易在另一头看着这句话活生生无语笑了。
月考下来后，林博评讲了一些优秀作文，自然也点名某些作文跟公式似的，毫无感情。
这个某人呢，林博也不卖关子，下一刻就笑着揭晓：“你觉得呢班长？”
班长站起来，身高腿长，礼貌微笑：“感情之事，强求不得。”
林博：“此言差矣，瓜也得扭一扭才知甜与酸，不尽兴而作，只可载憾而归。尔之着，乃众学科中一点墨，还望班长重视。”
当时班上都在笑，顾初也在笑，本以为课上闲谈很快就被人淡忘，没想到被这姑娘记着了。
窗外汽车碾过，月牙泛着柔软银光洒下苍茫大地，路灯照亮夜行者，一切都那么正常，一切又不正常。
沈易笑过后，脑海里闪现秦婉的肃然。
秦婉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倒是不害怕她对自己做什么，但害怕她对顾初干点什么。
从前秦婉对他身边人做了什么事，他只会厌烦，却并不觉得害怕，现在，倒是有些害怕。
他叹息，缓慢打字。
——知道了，快点睡觉，上学见。
——晚安。
其实顾初还没收到这两条消息，就已经倒床上裹着被子呼呼大睡了。
有了酒精的催化，她竟然没做梦，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孟馨敲着门给她脑仁敲得直疼。
顾初揉了揉太阳穴，敲门声还在继续，她瞪着天花板，缓了会才穿上拖鞋去开门。
“姐，妈妈问你跟不跟我们回彭城，给爷爷奶奶烧纸。”孟馨嘟囔着，表情颇有些不情愿。
顾初脑子还有点锈，好半晌，才回答：“好。”
孟馨绽放了个笑容：“行，有姐姐一起，我就不是那么不愿意去了。”
小姑娘说完又跑去客厅大喊：“妈，姐说跟我们回去——”
顾初关上门，太阳穴直跳，她再揉了揉，手机清脆一响。
她去枕边拿过来，顺便关了小台灯。
“初初，我的头像被人开瓢了样——”甫一点开许昕的消息，尖声响彻房间，顾初立马使劲按减声键，直到声音小了，她才重新点开搁在耳朵边继续听。
“你头疼吗？不过你昨天也没喝多少，应该不至于。我今儿大早被我妈拖起来，给我爸爸、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上香，简直整个头更痛。看着我爸的遗像我都内疚。”许昕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顾初回了句。
——我还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脑瓜子疼，胃不舒服，喉咙还干。
但顾学霸要面子，她才不会说自己两杯倒。
她退出和许昕的聊天，一眼看见了沈易的那个小红点。
点进去，翻阅了昨晚的聊天记录。
我国社会主要矛盾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现在顾初的主要矛盾在于，她昨晚真的只喝了两杯就醉成这个傻样以及为何她毫无记忆的矛盾。
她看着沈易最后发来的那两句，只觉天地间一条名为酒精的雷鞭劈得她脑仁一震。
“啊！”她内心嘶吼，拿着手机拼命回忆昨夜的点滴，丝毫不见作用，还是顾蓉走来敲门，让她出去吃饭才回过神。
饭桌上，油条豆浆小笼包，很丰富，顾初吃了些小笼包，喝了半杯豆浆，胃里酒醉的不舒服舒缓了些。
自从昨晚顾初的那一句话，顾蓉今天有些刻意的躲闪。
顾初觉得奇怪，但也没细究。
彭城是孟庆丰的老家的，他父母都葬于这里。
烧完纸拜完香，回到常西已经晚上十点了，又是草草一天，沈易没消息，估计有些忙。
顾初放弃回忆昨晚的事，照例拿出五三开始刷题，期间还把英语周报写了，以背古诗文结尾。
*
两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晚自习顾初提早几分钟去了学校。
班上抄作业大队已经轮完一圈了，顾初刚坐下没多久，唐萱就问她要数学借鉴，还疑惑地多嘴一句：“你今天竟然没和班长他们一起来？”
顾初敷衍地点头：“算命的说我今天适合一个人来学校。”
唐萱被逗笑了，说好吧，拿着数学卷子就去对自己的答案了。
沈易是踩着预备铃到的教室，看见顾初已经坐在位置上出神，他放书包的动作一顿，语气略微阴阳：“哟，您早来了啊。”
顾初被击中心坎，猛地睁大双眼，程砾坐在她前边，悄悄扭头，做了个“你好运”的表情就决然转过头去和刚来的许昕扯闲。
许昕差点又给他一暴扣，还没时间转身和顾初聊天。
气氛沉重，顾初一秒挂上笑容侧头：“我昨天去算命了，算命的说我今天适合一个人来学校，你信吗，同桌？”
沈易冷哼一声：“你等等。”
他在桌肚里翻找什么，过了会，拿出草稿本和笔，握笔觑了她眼：“你接着说，我摘抄下，弥补我作文的污点。”
看，看！
顾初就知道，沈易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她讪笑着，装不懂：“哎呀，这不折煞我了吗？同桌，你的作文百年难遇，千古一绝，我怎么能比呢？”
沈易：“嗯，这两个成语用得极好。”
顾初：“……”
小气鬼喝凉水。
但沈易最在意的还是顾初为什么没等他，遂，正式铃响时，他说：“哪个算命说的你适合一个人来学校，我去拜访拜访。”
语气里的寒气不住往外冒，顾初张了张嘴，心道万主任怎么还不来。
“整栋楼就你们班最吵，要上天呐！”心诚则灵，顾初被这道怒吼解救了。
万主任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站在前门口，背着手，眼镜闪烁着凌厉的光，教室瞬间安静，鸦雀无声，各位装聋作哑，习以为常胡乱拿了本书看。
“一天天的，非要老师监督，站在这盯着你们才自觉是吧？”万主任扫视了班里，两分钟后，沉声道：“班长和文艺委员出来下。”
沈易站起来，和不明所以的文艺委员出去了。
万主任留了句：“纪律委员做好本职。”就带着两人施施然离开。
班上恢复了生机，许昕趁机回过头：“干嘛叫沈易他们出去啊？”
顾初耸肩，心道，我也母鸡啊。
小喇叭之一的李光趁机扬声：“号外号外，各位知道为什么叫他们俩人出去吗？”
刹那众说纷纭，仿若菜市场。
李光却没了声，故弄玄虚，吊足了人胃口。
“你知道就快说！”程砾起义。
李光站起来，向四周伸出手以示安静，大家都看向他。
“今年五四青年节，学校决定搞个五四晚会，高三纯看，高一高二每个班出节目筛选！”这个消息像清水落入高温的油锅里，瞬间炸开。
“你哪来的消息啊，不是假的吧？”
“就是啊，不说学校，就是万主任也不舍得让我们放弃大好学习时光去搞什么晚会！”
“没错吧，李光！”朱涛也不敢信。
学校恨不得他们吃饭的时间都掰成两半，一半用去学习，午休都以睡觉为耻。
怎么可能办晚会。
“听我说，听我说！这消息千真万确，我家老师那偷听来的，为什么会办呢？”他自问自答，“去年高三不是有人学得要跳楼么，当时闹得还挺厉害，家长就觉得是学校太过压榨学生了，学生压力大得精神出了问题。今年呢，学校高层就决定让高三还有我们这些高二的轻松轻松，所以就办个五四晚会。德智体美劳嘛！”
话毕，班上更热闹了。
“嘿，程石乐，你的舞蹈可以发挥作用了。”许昕大大咧咧朝程砾乐道。
程砾收了凑热闹的笑，不冷不热道：“你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许昕偏不如他意，对着顾初开始揭短：“顾初你知道程石乐小时候学的什么吗？”
顾初摇头。
许昕张大嘴：“古典——唔——”
话还没说完，程砾就把她嘴捂住了，任她瞪大双眼，目露杀意。
程砾干笑着对顾初说：“顾学霸，没事嗷，你做你的事。”
他这么说着，把许昕掰正，还没松开手，掌心微痛，程砾“嗷”地一声，甩开手。
“程石乐，你找死是不是！”许昕怒道。
程砾不甘示弱：“谁叫你揭我短！”
俩人一来一往，又干上了。
顾初撑着脑袋，看得津津有味。
没看够呢，林博就闪现在教室后门。
随之而来的是某些同学的咳嗽声，以提示危险降临。
教室又恢复了安静。
林博步调缓慢巡视在座位之间：“哟，各位刚才还不讨论得热火朝天么？讨论什么呢，让我也沾沾热闹啊。”
要是别的老师这么说，他们决计不敢开腔，但是林博这么说，朱涛就有的说了：“报告林哥，李喇叭说学校要办五四晚会！”
“去——”李光脏话还没飙完，住了嘴，周围闷笑声一片。
“消息比我还灵通。”林博踱步至讲台，“的确，是要办五四晚会，班长和文艺委员都被叫去开会了。”
“我们班表演才艺者众多，大家记得都去找文艺委员报名啊！”
“林哥，我们能表演什么啊？配平化学公式，还是测定匀变速直线运动的速度、加速度啊！”
“哈哈哈，去你的，学委！”
有人开始打闹，不知道谁说了句：“林哥，陈老师很好看喔！”
“喔~”
话题东扯西扯，林博先是一愣，后是笑骂：“你们这群小崽子，消息这么灵通！”
打趣到最后，林博正色道：“你们跟我开玩笑就可以了，别去和陈老师说啊，吓跑了怎么办？”
“哇哦——”
起哄声绵延不绝。
顾初在其中也乐极了，明明才相处不久，却觉得已经融进了班里。
人真的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