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学期的第二个月某一天,具体时间她也记不大清了。
那天李甜脸上带着巴掌印,手腕是乌青来到学校。
她刚坐下,顾初担忧地问:“甜甜你怎么了?”
李甜收拾书本的手一顿,脸部表情变幻莫测,最后阴沉地扭头:“你是不是很得意?”
顾初没防备地和她那双毫无遮挡怨恨的眼睛对视,心里猛跳,不再说话。
好在早读老师来得快,李甜转回头兀自收拾东西。
起初她以为李甜只是心情不好,担心之余留了空间给其缓缓。
直到老班把李甜叫去办公室,有人开始传:“李甜爸爸在外边养了个小三被她妈妈知道了,大哭大闹,李甜她爸爸受不了把她妈给打跑了!”
“李甜她爸也不想要她,哎,可怜啊!”
“你哪听来的?”
“我和李甜是邻居啊,我们那小区都传遍了!”
谣言来得凶猛,许多人看李甜的眼神不再如之前那般和善,充满了嘲讽、看好戏。
李甜自那以后变得不爱笑,对所有人都有敌意,稍不注意就和谁谁谁吵起来,成绩也一落千丈。
每回有人拿李甜父母说事,顾初就挺身而出反击。
学习上也想拉李甜一把,每天监督她学习,可是李甜并不领情,甚至出言挖苦。
体育课体测,仰卧起坐时,顾初照例想和李甜一组,没想到李甜直接和另一个之前和她们有过过节的女生一组。
有人看不下去了,对顾初说:“顾初,你何必呢?人大小姐根本不需要你的安慰,把自己搞得跟个舔狗似的,巴巴贴上去。你成绩好,跟谁玩不是玩?小心跟她玩还拖你后腿。”
“你说话注意——”
“是啊,我就是会拖她后腿,她成绩好跟谁都是玩,成绩好的烂货。”顾初忘了当时其他人的反应,只觉得心头一震,她不相信那是从李甜嘴里说出来的。
更预料不到的是,那个劝她的女生隔天就被人堵在厕所“教育”了番,校服凌乱,脸上巴掌印明显,恐惧得浑身发抖。
所有人见了都心知肚明,就像是以儆效尤,都不敢明目张胆编排李甜,只敢私底下议论。
顾初找到李甜,她正和一群不良太妹在小卖部的后面抽烟,她当时气得话都快说不利索了,只想拉李甜逃离这片黑色的泥沼。
李甜甩开了她的手,当着那群意味不明看热闹的太妹面前,掐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说:“顾初,我给过你机会了,你还在我面前晃荡。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让人讨厌,非常讨厌。”
“开在烂泥里的花,呵,我给你再踩下去怎么样?”
“你就活该在烂泥里腐烂,你凭什么能往上生长?”
“你不是想知道我那天的伤怎么来的吗?我妈打的,我妈说我不如你,说我怎么不是你,不然我爸就不会在外面不回来。”
“都是因为你,我妈才跑了。你现在这么惺惺作态有意思吗,你应该很得意,我也被你拉到了烂泥里。”
李甜妈妈的离去,给了她强有力的打击,她妈妈走之前说的那番话,更是给了她能恨顾初的理由。
她恨不了在外面找小三的爸爸,恨不了拴不住自己男人心用女儿撒气的妈妈,恨不了充满不和的家庭。
但她可以恨顾初。
她当初和顾初玩,初心也没有完全友善。
长期的装乖让她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好评,顾初是例外。
顾初总是一个人,偶尔和别人笑两下也极假,一看演技就不精湛。
有人和她说,顾初那个人高冷,古怪,就没看过她和谁是好朋友。也从没见过她爸妈来学校,家长会要不是外婆,要不是其他亲戚,听说小学的时候是别人欺负的对象。
李甜心里萌发了一股征服欲以及优越感,她知道,那种看似孤傲的人,只要一低下头,从此就会对她毫无保留。
所以李甜开始频繁找顾初,成为她同桌,再到成为她好朋友,直到她说出自己的秘密。
李甜心里那股满足感和快感直线上升,其实她拉顾初去看自己喜欢的人是想让人把她和顾初有个对比,她给顾初零食更像是种施舍,她带顾初回家,不留余力和妈妈说顾初家里的事,试图让她妈妈觉得,还是自己好。
所有的一切,建立于李甜认为顾初不如自己,满足了自尊心之上。
现在,她妈妈跑了,爸爸不着家,同学耻笑,老师叹息。
人的负面情感,比如嫉妒、厌恶,一旦滋生,就像藤蔓种子,会不断攀升,直至被包裹,被反噬。
顾初曾经和李甜倾诉过自己的不幸遭遇,如七岁那年妈妈回来过,和外婆起了争执,她听到了那句“当初要不是你被爱情蒙了脑袋做了人家小的,要生下初一,初一用得着这么苦么?”
顾初曾说自己是灾星,是烂泥里的花。
心理学上有个词叫破窗效应,李甜把那句话还给了自己,甚至添油加醋和别人说自己的出身、家事。
她的不幸过往,变成了一把对方伤害她的刀子。
顾初只记得当时听到那些话全身冰凉得厉害。
“听说她妈妈以前是小三,肚子大了就带她回这里了。”
“小三的孩子啊,真恶心,难怪没人和她玩,跟她一个班我都觉得晦气。”
“可不是,之前她舅妈带她,还有个表哥来着,她表哥因为她被一个哑巴寡妇打了,她舅妈也不想带她了。”
“哪知道这么详细的啊你?”
“李甜说的啊,估计是看清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觉得反胃吧,也不跟她玩了。”
从刚开始班上的排斥,到后面她桌上总有莫名其妙被人用马克笔写着辱骂的词,再到作业不知所踪、书本成渣,甚至上升到被人捉弄泼墨。
她自顾不暇,而李甜站在高高的看台上,对着她笑,赢者的笑,挑衅的笑。
顾初觉得李甜是精神不正常了。
她和李甜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初二的期末。
南方的夏天来得早,那天中午天空一碧万顷,闷热的风从树桠间隙吹过,蝉鸣声声不息,带着阳光的风吹过向食堂奔涌热情洋溢的脸庞,吹过无人的走廊,消弭于潮湿呛人的厕所。
“很难堵啊,学霸。”李甜指间夹着根劣质的烟草,语气满是得意洋洋。
她堵了那么多次顾初,今天终于让她抓住机会了。
顾初的脸上再无之前的惊慌,取而代之是麻木,是平静,是隐忍。
可李甜就是看不惯她这副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样子,她要顾初挣扎,要顾初怒吼,要顾初抓狂,才能弥补她心里阴暗的沟壑。
“所以呢?”顾初声音毫无起伏,没有生气。
李甜把烟头踩在脚下,露出恶魔般的笑容:“顾初,你现在是你外婆带吧,我前些时候还见过她呢,她问我,初一在学校好不好呀,你猜我怎么——”
“我猜你妈。”冷不丁顾初爆了粗口,接下来,毫无预兆,顾初一拳打在了她脸上。
李甜的小跟班们都没反应过来,听到李甜的惨叫才争先恐后地去拉扯顾初。
可是顾初像头忍了很久的小豹子,骑在李甜身上揍人,力气大得出奇,扯开又扑上去,扑上去又扯开。
“我告诉你,你怎么样对我都可以,别去招惹我外婆。”顾初的忍耐限度,是她外婆。
“你不要我去,我偏要去,贱人,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李甜挣扎着从兜里拿出一只签字笔,失心疯似的要往她脸上戳,顾初拿右手手背挡住脸,左手去拦她的手臂。
可到底还是被笔尖扎进了骨节处。
“你们干什么,在干什么!”不知道谁去告了老师,这场打架以请了双方家长为结尾。
但这件事,老班还给顾蓉打电话说过。
顾蓉当时打电话就把顾初骂了一顿,外婆还一个劲说不是顾初的错。
初三没再见过李甜,她转学了,顾初的日子也好过了些。
可能缘分未尽,又可能世界太小,没想到在常西遇见了。
思绪飘得有点远,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上课了。
第一节是语文课,大部分人昏昏欲睡。
林博沉稳的嗓音念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顾初心情跌宕,无意垂下头,一张不知道从哪撕下来的小纸条摆在课本上,上边的字龙飞凤舞。
——同桌,在想什么?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心里的枯树,也被这句话吹得抽了新芽。
奇异的感觉,从未有过的感觉。
顾初一直秉承着好好学习的心态,对那些谈恋爱的不说嗤之以鼻,却也实在难理解,毕竟现在大家都还处于问别人拿钱生活的时期,恋爱谈得有意思吗?
亦或者,她天生就感情迟钝,不懂这种感觉叫什么。
顾初提笔,想也没想回道:在想什么时候高考,我想自由。
偷偷摸摸把纸条递过去,沈易狭长的眼一瞥,不由得停顿了几分钟。
就这么两分钟,林博雷达一扫,放下书:“各位,醒醒!我知道大家都是理科的佼佼者,在数学物理这些科目上更是王中王。可是呢,高考还是要考语文滴,我们都坚持坚持啊!打瞌睡的呢站起来醒醒神。出神的呢,顾初,把你同桌愰回魂!”
突如被点名的顾初还没反应过来,沈易就在大家击鼓传花似的转头看过来时站了起来,特理直气壮说:“报告林哥,我一直在线。”
林博:“在线就成,为了你不掉线,这节课麻烦你就站着嗷。”
沈易高大的身影就站在旁边,顾初有点被压迫的感觉还有点对不住他。
要不是给他传纸条,说不定也不会被林博给抽起来。
一节课完,沈易坐下,顾初上台上去擦黑板,前边的程砾转过头来嘴贱:“阿易干啥被林哥发现了?”
沈易把纸条不留痕迹地夹进语文书里,没看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歪着脑袋瞧顾初跳着擦黑板的动作。
程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林哥也真是的,板书喜欢从顶写……”
话还没说完,沈易已经起身,长腿跨了几步走到讲台上,按住顾初的肩膀,接过她手里的黑板擦,把顶上的那一行字擦得干干净净。
班上的人早已被语文课折磨得趴在桌子上睡,醒着的也出去吹风或者上厕所,只有两三个人注意到了讲台上的动静,也没当回事。
涂月刚跨入教室门口,就看见俩人亲密的样子,甩水的手一僵,混沌的脑子也猛地清醒。
顾初被木质香味笼罩,下意识,她往后退了两步,幅度不大,但醒目。
沈易擦完黑板,还没收手,略低头看着她,疑惑。
顾初脑筋一转,故作咳了几声,用手挥了挥空气中的粉尘:“好呛人。”
沈易嗤了声,把黑板擦放讲台上。
顾初见他没有其他的情绪,松了口气,俩人没看见涂月,一前一后准备回座位。
“还有四百天左右高考。”沈易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顾初有些恍惚,呢喃:“那还是有点久呢。”
“不久了,同桌。”沈易耳力好,轻声反对。
顾初默然点头,算是赞同了。
上午第二节课后跑完操,许昕头脑由内而外醒了似的,开始叽叽喳喳找顾初聊天。
“今天食堂有小炒肉,放辣椒那种,你喜欢的。”许昕挽着她的手去洗手间。
来了这么点时间,食堂总共就那些菜色,来来回回的,其实顾初也知道哪天炒什么了。
但看许昕兴致满满的,她也不好说什么,直点头。
上完厕所回到教室,程砾扭过身子,朝他们说:“安然姐说中午请咱在外边吃。”
“啊?今天什么日子啊?”许昕问。
程砾想了想,特不着调的回答:“好日子。”
许昕呵呵笑了两声:“瞧给你乐的,转着两张帕子都可以去表演二人转了。”
程砾翻了个白眼:“去你丫的。”
顾初也很好奇,不过苏安然那种性格,也很难揣测,你问她,说不定只会冷冰冰回一句:“管我。”
嗯,沈易、程砾、许昕、苏安然这四位青梅竹马,各有各的性格。
“同桌,我感觉你今天有点神叨叨的。”沈易扭脸就看见顾初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姑娘嘴角弯着,眼神又比较涣散。
顾初转眼珠子:“我可能被鬼附身了。”
沈易挑眉:“你知道我有个身份么?”
“嗯?”
“茅山道士后裔,专业驱鬼十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