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蓉不自觉松了口气。
顾初若留在国内,少不得刘梅要来骚扰,也让自己无法面对哥哥。
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又在下意识遗弃顾初,就像小时候那样,不愿回忆起那段错误的感情,也不想自己新组成的家庭膈应,把年幼的顾初留在老家。
夜幕降临,顾初躺在床上,胃部不舒服地蠕动着,她方才又吐了一遍,吃下去的饭菜尽数给了马桶。
她这副躯体还真是破碎不堪,吐完时路过镜子,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此。
原本褪去的自卑数以万倍反扑,连带着她的勇气也尽数淹没。
凌晨两点,顾初想找手机才记起,她手机早不知何处去了,好像被警察抓的时候瞥见碎了?连给沈易发消息的机会都没了,于是她站在卧室的窗边,俯瞰夜晚的常西,市中心的路灯都是繁华敞亮的。黑暗里有什么她不知道,总之她好不容易踏出了黑暗,又被拉入其中,盘根错节不可分开。
厌恶这个世界,厌恶黑暗,厌恶炽热的阳光,顾初浑身发抖,心里有个声音响起:“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解脱了,你的人生继续下去苦难还多着呢。”
“你该死了,你该死了,你给大家都带来了大麻烦。”
“算了,别跳楼,会吓坏别人的,还要别人替你收尸。”
那个声音不断盘旋,顾初再次感觉呼吸不上来,泪水不知不觉中从木讷的眼里流出,她蹲在地上捂着胸口,用力呼吸,强烈的濒死感堵住了她的希望。
缓了五秒,顾初从抽屉里拿出美工刀,纤细苍白的肌肤霎时绽放出雪红的花。
她笑了,含泪笑,释怀的笑。
任血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顾初收了笑,眼里闪过恐慌,她把地板弄脏了。
慌忙拿抽纸蹲下去擦,越擦越多,越擦越乱,这一幕刺激得顾初紧绷的神经断了,她大喊:“救命,救命,救命!”
就像顾颖抓住她时,拼尽全身力气在喊,她只想避免自己受到侵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全都告诉她没错,又都在舍弃她?为什么她不能和沈易站在同一片阳光下?为什么这个寒冬如此冷,为什么那天吃的糖葫芦那么酸,为什么一切都背道而驰。
她好痛,心痛,手痛,全身都好痛。
视线模糊之际,有人冲进了房门,顾蓉失声尖叫:“小初——”
她好像看见了她妈为她失去体面而慌乱的样子了,顾初倒在地上,勾起唇:“我不要再来了,我不要再来了。”
顾蓉抱起她,听到她失神呢喃,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打在顾初脸上:“对不起,对不起,小初,是妈妈错了,对不起,妈妈不知道顾颖是那样欺负你的,妈妈后悔了,对不起小初。老孟,快打120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要没了——”
*
清晨的小鸟叫醒了沉睡的人,洁白的病床,毫无生气的脸,干枯的嘴唇,顾初睁开眼呢喃第一个字就是:“水。”
趴在床边没睡实的顾蓉惊醒,发现顾初醒了忙不迭叫医生,凑近她耳边听才知道顾初想喝水,又慌忙去倒水。
顾蓉倒好水给她把床头摇起来,方便她坐起来喝水。
顾初双唇被湿润,喉咙的干涩得到缓解,她才有精力去看顾蓉。
不知道是几时了,阳光柔柔从玻璃窗外洒进来,她眼睛挪到窗子处,聚焦在阳光身上,嘀咕:“怎么还给救回来了。”
顾蓉听得呼吸一窒,心口发紧,眼角迅速发红,眼看又要哭起来。
医生来得及时,准备给顾初检查番,但顾初有些应激地躲过医生的手,神志尚不清醒地警惕对方,医生无奈,叫来小护士帮忙查看了番把顾蓉叫了出去。
“她现在的状态最好去精神专科医院。”医生说。
顾蓉略迟疑问道:“那会不会对她有其他影响?如果档案上记录下来,那以后她上学工作就麻烦了。”
医生见怪不怪,一脸淡然地说:“她要是再出现轻生的动作,你们能及时阻止吗?”
顾蓉默然,喏喏说知道了,转身回病房时,顾初空洞地望着某一处发呆。
她长长叹了口气,再次打电话给了苏宏远,和他说了事情始末。
苏宏远应该是在和家人吃饭,有碗勺叮当脆响,还有女生不明显地撒娇:“爸,我想去。”
男人捂着话筒安抚了句:“等会,爸爸先接个电话。”顾蓉听得不太真切,但也知道对方何等的温柔。
那边好似安抚好了,苏宏远的声音清晰起来:“我来安排,辛苦了,小蓉。”
顾蓉听着对方较为公式化地回答,不禁苦笑,到底还是自己错了,顾初被她养着受罪,另一个女孩被苏宏远捧着做公主。
只叹世事皆无常,人心易变。
她不是个好妈妈,也不是个好伴侣。
*
一晃再次过了一个月,顾初再没来过学校,沈易去问过林博,林博也摇摇头:“不知道具体什么事,她妈妈来给她办理休学手续了。”
越来越接近高考的时间了,黑板旁边的计时纸每天都被撕下一页,紧张的气氛让班级再没有之前轻松,月考完也不能再看电影。
但林博为了给他们放松放松,偶尔守在教室,顶着压力给他们放电影看。
这次放的是《当幸福来敲门》,林博说既看了电影还能让他们练练英语听力。
大家安静而享受这一刻的relax时刻,程砾和许昕却在互相扔纸条。
许昕:沈易真的太疯了,联考排名看了吗?全省第一,甩一中那几个差二十分。
程砾:阿易又变回之前秦老头死了那时候的样子了,你没看见他脸冻得跟个冰雕吗?我也不敢和他开玩笑了,他不会闷坏吧?
许昕:要不你把他摇醒,我们逃课去唱k?
程砾:你想死你就上,我不想死。
许昕:胆小鬼!不过,我也好想初啊。她的桌子都被沈易占了,我连缅怀的地儿都没有。
程砾叹息,一脸不可言说。
沈易趴在桌上,脸朝墙壁那一面,留了个后脑勺,他的桌子左角贴了个黄签,上边写着清秀的字体:1、考b大离开常西。2、当一名好律师。
自从顾初悄无声息消失了,沈易就把她的桌子搬了过来自己坐,她的书也抬了回去。
程砾知道,沈易很想顾初。
沈易是个向来在学习上有松弛感的人忽然紧绷了起来,每天卯着劲学,不玩不闹,静得可怕。身上的刺又变成了硬邦邦,不带人情,那个女生带走了他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元气。
程砾感慨生活真是场充满戏剧性的晚八点档狗血剧。
学校的光荣榜要换人时,沈易守在旁边,把旧榜上顾初的相片拿走,惹得一些老师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好说什么。沈易现在就是他们常中的宝,谁敢多说?
他们眼看着沈易依旧占据高峰,却不如之前意气风发得张扬,话也少了。林博担心他出现心理问题,多次沟通,都被沈易以没事敷衍过去。
沈律看着她家阿易这样也担心,她查到了顾初的事,却不知道顾初现在在哪,也不能说。有点休息的时间,她家阿易都去打拳击或者去自习室学习,她也很少机会能逮着人谈人生。
*
顾初飞往国外那天,精神状态好了一些,但依旧透着病恹恹的情绪。
机场里她意外看见了个朝她跑过来的熟悉身影,是苏安然。
她不知道苏安然来的目的,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自己要走了,不过顾蓉倒是紧张,生怕苏安然说什么刺激的话。
没想到苏安然只是拥抱顾初:“顾初,不是你的错。”
顾初身体僵硬,她还没反应过来,茉莉清香就离开了自己,苏安然说:“好好生活,我以后去看你。”
我的妹妹。
顾蓉在找到苏宏远后,苏宏远就向自己的妻子安漫坦白了,苏安然恰好在家,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她以为妈妈会生气,可没有,意料之外的,她妈妈很平静地说:“你先去找沈严,他专攻刑事案件。”
安漫是书香门第,早些年祖上还是朝廷的官员,她从小家教严格,腰杆挺得很直,就算是后来做了全职太太也保养得极好,仪态端正。
苏安然问过她不生气吗,不恨顾初的妈妈和顾初吗?
安漫披着青色的坎肩,边浇花边柔声道:“阿然,妈妈虽然不是圣母,但的确不恨。有时候仇恨比爱来得容易,一旦种下恨意就会以偏概全,戾气横生,最终吞噬的是我们本身。就算妈妈恨,也不该恨那个小孩,该恨的是你父亲,恨你父亲的不负责任,带给我们两方的伤害。那个小孩挺苦的,在不知情况下来到这个世间,没有得到公平与爱,她又何其无辜。”
苏安然了解,又问:“妈妈,会不会是因为你不爱父亲,所以才这么云淡风轻?”
安漫放下水壶,望着苏安然,笑得温婉:“也许是吧。在我心里,你的地位比你父亲重要,妈妈曾经也为爱情疯狂过,热烈过,那个人后来找了个合适的女生结婚。刚开始,我也怨过,最终也算了,世间不单单只有情爱,还有许多比情爱更重要的事,身为女人,切忌以此困住自己。察觉到对方是不值得托付的人要么快刀斩乱麻,要么忍到利益最大化。那个女人没有以孩子威胁我们的家庭。你已经受到了公平对待与爱,妈妈也得到了想要的,所以我不恨你父亲,也不恨那个女人。妈妈知道,你和那个小孩有点情谊,为了不伤我的心才来问,我要是回答恨,那你肯定会站在我这边,但妈妈不阻止你和那个小孩的情谊。上一辈的事是上一辈的事,你们的事是你们的事。去吧,到时候有时间的话去送送那个孩子。”
苏安然能理解自己的妈妈,父母属于联姻,感情自然微乎其微,她能接受他们家的相处模式。
两人虽然不是相爱,但苏宏远会尽到做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安漫也对苏安然倾尽了爱。
什么事都不能讲究必须完美,苏安然深知这个道理。
她专门从苏市坐飞机到这个机场,就为了送送顾初,在看到的一瞬间,她都有点不敢认那是顾初。
磋磨得太厉害了,小孩眼睛都不亮了。
苏安然抱着她的时候都感觉硌手。
“好好照顾自己,顾初,你没错,不要惩罚自己。”她摸了摸顾初的头,眼底是心疼。
顾初扯出了微笑,无不动容,“知道了,安然姐。”
“小初,要登机了。”顾蓉提醒,生怕苏安然多说两句。
顾初点点头,转身踏出一步,又回过身:“安然姐,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的,但是能不能别和沈易说。”
苏安然了然:“我不会和他说。你们现在处于羽翼未满的阶段,就算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可是,顾初,沈易找你找得厉害。”
顾初心口酸胀,她的手机顾蓉还给她了,并美名其曰说为了她能重新开始,给她换了新的电话卡,手机里面的照片还在,沈易送她的礼物她也一并带走。
“我知道了,是我失信他了。等我能面对他的时候,会回来的。”顾初神色黯然。
苏安然想再给她个拥抱,忍住了,轻声道:“顾初,不要觉得对不起他,你照顾好自己就是最好的了,我猜他也会这么想。”
顾初的笑很淡:“知道了,安然姐,再见。”
她朝着她挥手,对顾蓉和孟馨也挥了挥手。
孟馨哭得鼻子和眼睛红了一片,她舍不得她姐,可她姐需要换个环境,她听到妈妈说,照顾姐姐的是个有名的心理师家庭。
她希望她姐能走出阴霾,她也内疚,要不是她当时撞到她姐,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顾蓉抱住孟馨,温柔地拍着对方的背:“小馨,没事的,你姐姐会好的,你也好好的。不怪你,你不要自己怪自己。”
孟馨放声大哭,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说姐姐多好。
机场来来去去的人,有人离去,有人归来。
顾初走时是立夏了,但她留在了那个快进入春天的冬天,她离她的春天远去了。
又成了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