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目光中,冯亦伸出一根手指,缓缓道:“你们听说过‘?罗格腾格里’吗?”
“?罗格腾格里?”
贺庆皱起眉,勉强重复了一遍冯亦的发音,然后回头求助陈泫和萧凤。“没听说过,那是什么?”
萧凤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甚清楚。陈泫则仍是一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临危不乱的模样,侧目看着躺在地上的阿依古丽,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听过。”短暂的安静后,始终沉默的艾尔肯忽然开口。
“‘?罗格腾格里’是西域语,翻译过来是‘?神’。”艾尔肯垂下眼眸,细软的卷发乖顺的贴在额头上。
“传说,那是一个可以满足人任何愿望的神明。只要在神像前许的愿望,最后都会成真。我小时候,父亲曾把它请回家拜过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许了什么愿,但没过多久,家里的羊忽然死了很多,父亲就再也没拜过了。”
“嘶,”贺庆吸了口气,屈起二指托在下巴上,“听着不像个正经神仙啊,倒像个以实现信众愿望为由,收割昂贵代价的邪神。”他目光一动,“难道我们这次找到的神像——”
“不错,正是?神。”冯亦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想。
萧凤视线一动,注意到一旁徐宗则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定睛去看,发现那是一个黑色的神像。不同于他们先前在爆炸现场发现的,这个神像明显完整许多。
——难道阿依古丽深夜偷偷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陈泫也留意到了那神像,抬手问徐宗则要了过来,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这是从阿依古丽身上找到的。”徐宗则说着,侧身看向阿依古丽的方向。
后者的手腕被反绑在身后,整个人侧面趴躺在地上,没有任何抵抗。
萧凤终究还是不忍,上前几步,在她面前蹲下。
扪心而问,自从住进来后,阿依古丽对她不可谓不照顾。她像个温柔的姐姐一样,给她编辫子,穿好看的裙子,毫不吝啬地表现出对她的欣赏与喜欢。
但这些回忆,都在今晚过后被彻底颠覆了。
那时她在追踪阿依古丽的过程中遇到了冯亦与徐宗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有意与二人拉开距离,没有暴露自己的存在。
但就在继续跟踪不久之后,阿依古丽停下了。
她警惕地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后,从怀中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东西。那物件,正是先前他们寻到的神像。
徐宗则和冯亦恰在此时现身,抓住现行后,他们开始询问事情缘由。二人显然没对阿依古丽生出什么警惕,毕竟后者就算再厉害,也仅是一介凡人,与身怀灵力法术的修士没有可比性。
但出人意料的是,阿依古丽面对二人的逼近,发出一声非人般的尖叫。紧接着,一道蛮横的灵力横扫而来,周遭的树木应声而倒,激起一片尘土。
冯亦二人堪堪避开,对视之际,难掩眼底的震惊。
——她竟然有灵力?!
萧凤见势不对,当机立断拔剑现身,协助二人控制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对灵力的运用显然不熟练,做出的应对都不成招式,大量的灵力乱丢乱砸,像最初的艾尔肯一样,丝毫不会控制。
正值混乱之际,贺庆却突然扛着剑冲了出来,一剑挡下阿依古丽的一道反击。但当看到不远处的萧凤时,他霎时傻住了,半是惊愕半是呆愣地指着她:“小凤?你不是回去了吗?”
萧凤更是莫名:“什么?”
“是啊!你说这边有事让我先过来,还踹我屁股……”贺庆逐渐哑了声,语气也从先前的笃定变得底气不足。他目光发直,狠狠朝自己脑门拍了一巴掌。
完了!
调虎离山!
二人忙把现场拜托给冯亦与徐宗则,着急忙慌飞回镇中,却早已是人去楼空。
他们在周围大规模搜寻,却毫无线索,最后还是艾尔肯爆发出的魔气被二人探测,才寻到他的位置。
之后的事,便无需多加赘述了。
“如此说来,伪装成小萧道友的那位神秘人不简单啊。”听贺庆三言两语讲了之前发生的事后,冯亦出言道,“你与小萧道友自幼一同长大,对彼此的性格应该很熟悉才是,那时没发觉出异样吗?”
贺庆闻言也头疼起来。
这就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回过头来想,萧凤当时话里话外一直急着想把他支走,确实有点不对劲。但放在当时的情况下,他竟真的没有觉察出半点不对劲。
无论是萧凤的语气还是表情,乃至于二人之间相处的氛围,都没有任何违和感。
但这一切,那神秘修士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仅凭这段时间的观察,就可以把一个人的形象模仿到连最亲近的人都区分不出来吗?
贺庆还欲再想下去,却被陈泫那处传来的动静打断了。
只听得“咔嚓”一声,陈泫手中的?神像竟裂开了几道裂痕。在众人的注视下,几缕浓厚的黑色雾气徐徐上升。
陈泫的目光跟随着升腾的雾气,面沉如水。
“屏住呼吸。”他忽然道。
“这不是雾,是虫子。”
——虫子?!
众人皆下意识屏住呼吸,贺庆更是双手捂住嘴巴鼻子,瞪大眼睛看向陈泫。
萧凤单手掩住口鼻,拧身看了一眼不远处飘散的黑雾,眉头微微一蹙,转头用另一只手捂住阿依古丽的。
陈泫掌心,一道小型的球形结界自下而上包裹住神像,连同逸散的虫雾一起,被封锁在那道结界中。
手心灵力的微光映亮陈泫的瞳孔,如同繁星入夜,幽远深邃。
他走到阿依古丽面前,垂眸对上那双写满怨愤的眼睛。
“听说,你有一个儿子,叫巴图。”陈泫看着她,缓缓道。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单薄到近乎无情。
阿依古丽瞬间明白了陈泫的用意,瞬间剧烈挣扎起来,被捂住的口中爆发出高亢的“呜呜”声。
萧凤彼时正半跪在阿依古丽面前,后者一挣扎,顿时重心不稳,扼制不住向后栽倒。幸好陈泫在她后心托了一把,才得以维持平衡。
起身后,萧凤神情复杂地看了陈泫一眼。尽管听说过许多从前六师叔的事迹,但说实话,她却始终无法真正将传闻中那位冷心冷情、行事狠辣的仙盟护法与陈泫联系起来。
在她的印象中,六师叔是迟钝甚至是无害的。像没了利齿和爪子的老虎,整日除了吃饭便是慵懒地躺着晒太阳舔毛,与一只玲珑可爱的橘猫没什么两样。
如此冰冷而又不近人情的陈泫,是她从未见过的。
“别动我儿子!”阿依古丽的眼神尽是怨毒,“你要是动他,我诅咒你和你的子孙后代不得好死!永生永世魂魄无法安息!!”
面对这般咒骂,陈泫却好像没听到似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半蹲下身,将手中的神像放到阿依古丽面前,观察着她的反应。
“他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陈泫道。
“说出你知道的。”
阿依古丽的瞳孔颤了一下,她咬住牙关,神色流露出几分迟疑。
贺庆在萧凤差点摔倒的时候就跑了过来,虽然没接住人,但后续也一直在旁边看着。眼看阿依古丽的态度动摇,他瞥了一眼萧凤的表情,出面唱红脸道。
“阿依古丽姐,你别怕,我师叔虽然看着凶,但很讲信用。”他劝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什么苦衷,但只要你说出来,我保证,大家都会没事的。”
“没用的……”阿依古丽闭上眼,从喉间泄出一丝绝望的呜咽。
“我们背叛了?罗格腾格里,最后都会得到报应……”
“……”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眼底俱是一片深色。
……
在女人断续的呜咽声过后,陈泫起身,将神像连同结界一同放到萧凤和贺庆手中。
“别让她碰到神像。”他语气淡淡,“我离开一会儿,很快回来。”
“哦、哦,好的师叔。”贺庆愣愣应下,目送陈泫转眼消失在原地。
“不愧是陈前辈!”徐宗则在一旁竖大拇指,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崇拜,“男人中的男人,不说一句废话。这气魄,比我以前听得更带劲!”
冯亦不置可否地摇头,没发表什么意见。
贺庆看着二人手中的神像,挠了挠脸,转头问萧凤:“你有没有觉得,这次师叔好像有点着急啊?好像有什么事赶着一样。”
萧凤点点头,表示认同。
能让陈泫急成这个样子,甚至连一点弯弯绕绕都不愿意多等的事,究竟会是什么?
西域,戈壁荒滩。
裸露丛立的岩石在晨光下被笼上一层酡红,此处地势崎岖,黑褐色的裸岩上覆盖有一层薄薄的碎石,植被更是稀疏罕见。放眼望去,方圆十里,除了砂石便是被风化的岩块,看不到半点生命的迹象。
迟重林摘了面具,单手捂着腹部的伤口,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在戈壁中。
伤口的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疼痛也变得迟钝麻木,只剩下难捱的痒意,像有无数只蚂蚁在他的腹部啃咬钻行。
戈壁的风好像都是带着刀子的,刮在身上,像是被干燥的粗糙草绳摩过,引得微微的痛痒。
迟重林走至一处石林的背风处停下,靠石而坐,接着解开身前的衣服,取出药物和干净的纱布,开始处理伤口。
贺庆的这一剑没有伤到脏器,虽刺入腹腔,却也称不上有多严重。只是幸好萧凤的这把剑薄而纤,刺出的伤口也小,若是这道伤的豁口再大些,只怕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一边往肚子里塞肠子一边与人打架,这场面就有些不大体面了。
虽然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但若是如今在陈泫面前如此,多少让人觉得难堪。
想到陈泫,迟重林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怎么会来?
本以为那个冒牌货能牵制陈泫更久的时间,如今尘隐之患尚未解决,西域镇中却又突发事端,好像还牵扯出了更深的麻烦。若是此时陈泫再被牵扯进来,只怕会让事情发展到难以预估的地步。
还有邬离和白谪……这两人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也不知是在憋什么坏。三年一度的仙盟大会即将再次召开,不知道这一次,白谪又能搞出什么新花样。
往伤口上撒药的时候,迟重林手都没抖一下。疼痛于他而言早已没了意义,脑子里甚至还能乱七八糟地想些别的。
若以后还能与贺庆和萧凤二人以同门身份相处,这件事只怕他得瞒得死死的。尤其是贺庆,要是被他知道这事是自己干的,只怕非得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幸好萧凤那丫头没有往剑上喂毒的习惯,不然他挨的这一剑,就没那么好处理了。
闭上眼睛,后脑抵上石壁,迟重林脑海中又不自觉浮现出陈泫的身影。
他的那双眼睛,他的面孔,还有他最后留下的那句——
‘原地等我。’
这是要找他算账了。
迟重林忍不住一笑,牵动伤口,又渗出一小股血来。
不跑的是傻子。
但说实话,其实迟重林很清楚,无论他跑到哪里,都会被陈泫找到。与其说这是一场逃跑,不如说是在较劲。
他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较劲。陈泫吗?估计理都懒得理他。
那只能是跟自己较劲了。埋怨自己不够强大,个人的力量太过弱小,无法撼动一个人身上命运的枷锁。
他拙劣地模仿着陈泫前世的样子,机关算尽,竭尽全力,却还是学不出半分他身上的影子。
他所走的每一步都逃不开他的阴影,仿佛他终其一生都只是在追寻那个人的背影。
陈泫、陈泫,陈泫——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迟重林下意识一挣,却没挣动。睁开双眼,只见一人半蹲在自己身前。
那人瞳孔幽深,神色是不易察觉的疲倦,衣着微乱,散开的墨色长发垂在肩头,一派风尘仆仆。
是陈泫。
迟重林想说什么,对上那张脸,却忽然哑了声。
陈泫盯着他,像是松了一口气,问:“为什么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