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仿佛一条潜泳于河流的鱼。它闪亮的鱼鳞是岸上的人们赐给的。人们把泪水,欢喜,愁怨,期待,扔到了河里。鱼把这一切,带到大海,无论多么遥远。
飘落到好麦香蛋糕店门前的一片枯卷的树叶,像一个心脏病人,找不见救命的复方丹参滴丸,把最后的一线希望,蜷缩在扭曲的肢体形状中。
下午四点过后,出街买菜的人越来越多,好麦香蛋糕坊前的楼廊,来回走动的街坊也渐渐增多。店内灯光鹅黄,瓷砖地板被黄小芹和另外几个同事拖得干净发亮。中岛柜与蛋糕柜亦镜明架洁,刚加工好的面包蛋糕整齐的摆放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奶香味,溢出门外,飘散在楼廊里,经过的人即使不进来买,也忍不住转头朝店里驻足扫望一下。
黄小芹来好麦香蛋糕坊已将近一年了,每天紧张繁忙的工作,不知不觉把她原本不紧不慢的沉稳个性锻炼成闪电一样的飞快。她现在操作台上,包装师傅机切好的方包。塞入叠得整齐的面包片,袋子口被她灵敏的手三五下就折成花儿的形状,再用包金纸的小铁丝捆住固定,放在货架上,就像一排麦浪。
她一边包着货,一边不时往门口方向望,除了留意有没有街坊进店,还想看看心中惦记的那个人来了没有。
表情上她总是若无其事淡然豁达,似乎都是阳光春风,她的心底,其实是小波澜在不停的晃动拍打,有时甚至会掠过一丝咬牙切齿似的埋怨。混蛋,还没起床么。
进来了两个街坊,低头包扎捆条的她起初心里一震,以为是那个人,瞧定后安下心,转而拿出公式表情,和颜悦色的放下手头活上前招待客人。如此的已经接待了好几批四点钟黄金时段来的顾客。
在她转身弯腰把已码满货箱的方包移到操作台边一角,转回身来,发现工作台上放着一袋鲜红光亮的红富士。旁边,则站着一个比她高出一头穿着蛋糕师服的年轻人,此刻,他正鬼笑着冲她露一个搞怪表情。
“林师傅,你午休睡成死狗了哦,都迟到五分钟了,现在才来,交班的师傅已经埋怨你了呢。”
“小公主,只要你不说,老板不会知道的,何况我是为你买母苹果去了才耽误的,抱歉,抱歉,嘿嘿。”
“还母苹果,你忘了小姐我是爱吃公苹果的哦。”成天油腔滑调的,水果还分公母,小芹忍住不笑,又很满足的瞟了他一眼。
黄小芹又指了指裱花房,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有五个生日蛋糕的单子,顾客晚上九点钟来取。林恒师傅,如你耽误交货,我第一个告诉老板娘惩罚你。”
“公主吩咐,属下遵命。”林恒作了个躬身抱拳的姿势,心花一放,转身就朝裱花房而去。
林恒师傅是湛江人,好麦香蛋糕坊的蛋糕师,是店里的老员工了。
小芹把水果收好,放到电脑收银台下。她得时刻留意突然降临的老板娘。工作期间,工作台上是不允许放置私人的东西。望着在用透明玻璃间隔开的裱花房里准备忙碌的林恒,她不禁想起了刚来好麦香蛋糕坊前三个月的种种情景。
林恒和黄小芹并不是老相识,是她来了好麦香蛋糕坊后才认识的。她大学毕业后走出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委屈自己进了好麦香蛋糕坊做店员。初到那会,无任何工作经历,对烘焙行业一窍不通的她在工作过程中频繁出错。
刚入职店里第五天,黄小芹给店子旁边的阳光溪畔小区5102号房送鲜水牛奶,是玻璃瓶装的。装箱出发时粗略看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就给客人送去了。
可才回店里一个钟,就见顾客拿着一只牛奶瓶满脸怒气的找上门来了。
来者不善,进了店,把瓶子啪的击在桌上就吼:
“你们店把我当是头猪,什么都能吃吗?下单时钱一分不少,却给我送瓶身有裂口的来。吃坏了我谁来负责?”
店长见过类似退换货的人不少,但扯开嗓子放大音量的还是头一遭,一时有点懵了。拿起瓶子一查看,确实是瓶身有道横裂纹,虽然奶液没有渗出,但总有点刺眼,瓶盖对方并没有打开,不好判断牛奶是否已变质。至于是交货前已裂瓶还是顾客自己不慎致裂的,根本无法判断。但把小事闹到店里,无论怎么样,吃亏的是面包店。
店长不敢在此时再生出事儿,按人的丑陋属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时候又是黄金时段,事能化小的尽量化了。
“小姐,很抱歉,我们服务工作有诸多不周到,我们给你换另一瓶,好吗?”
“这都影响了我一天心情了,就换一瓶了事?值几块钱?我要的是好心情,你懂不?”
对方依旧不依不饶,店长遭架火上烤,自己不能发火还击,又不能莫名其妙的全往自己身上揽尽责任。
她把黄小芹叫了过来。
“你送货前检查过了吗?”
平生第一次见识暴火冲突的黄小芹瞬间慌得六神无主。她的确检查了,但繁忙时段就没有分毫不差的细致查看,何况仔细检查的应该是供应商,面包店就是代销而已。。
“我是检查了才送去的,至于怎么有裂线的,我真不知道,我是很小心搬送上楼的”
黄小芹很慌,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在一脸凶狠毒相的顾客前为自己辩解。
店长很担心继续吵闹会影响后续进店的顾客,她语气温柔的对这个暴躁的顾客说:
“下次我们一定会全面检查,这次真的很抱歉,对不住了。你希望怎么处理?”
“十倍赔偿。”来者识破人心,得寸进尺。
按店规,员工在工作过程中因自己错漏造成的损失,老板不会买单的。黄小芹初到,交货时没有逐一仔细的和对方对接,以致被顾客钻了漏洞。因为平常里,店子每天出货量这么多,很难靠几个店员逐一丝毫不差的像检测细菌一样严谨排除,根本就没有这个宽裕的时间。而且其他的街坊遇到问题拿来退换货,是没有什么加倍索偿等伤害性的要求,大家都能彼此体谅。
但偏偏让黄小芹遇上了恶茬,跌入人家设的坑里。
这对刚入职一分钱也没有的黄小芹来说,这极其冤枉的赔偿不管多不多,她身上的口袋确实是空空的。
正僵持之际,身材虽然不高大但体型粗壮的正在后场忙活的师傅林恒,快步走了出来。他才25岁,却已经在好麦香蛋糕坊干了两年。他边走边用刚毅无畏的眼神直逼着对方,这直捣人心的杀伤力把对方嚣张的神形震住了。
林恒始终不眨的眼睛抵近对方,不卑不亢的说:
“这不关店员的事,我下午有搬动过牛奶箱,有可能是我碰坏的,照你说的,我十倍赔偿给你。”
说罢他抽出钱扔在桌子上,恨恨的瞪了这个顾客一眼。对方一见这架势,不敢再造作,拿了钱就装作还生气的样子哼了一声逃离店门。
“林师傅,真是你碰坏的吗?”店长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对方再纠缠下去,今天的营业就没法继续了。
“你相信是我碰的吗?”林恒反问店长。
“对方继续闹下去,没法营业,等老板知道了一来,我们几个被罚款更多。”
说罢,林恒望着依旧小心翼翼仍未恢复情绪的黄小芹:“没事儿了,已摆平,你去忙你的吧,以后要小心点,并不是每位顾客都是好人。”
黄小芹感激的朝林恒点头致谢。
“谢谢林师傅,发工资了我再还给你。”
“不用你还,本来就不是你的错,这小裂纹原本很难发现,要做到完全无瑕,全世界的工厂就不用开了,我们只是碰上不安好心的人被敲诈罢了。”
马路边一字儿的站立着很多高大的榕树,茂密的树叶任夕阳洒满金色。风拂过??作响,城市的飞鸟飞出又飞入,不时碰落一些枯叶,飘在经过的行人头上。
虽然有林恒给自己解了围,不至于因顾客吵闹而被只看业绩少谈原因的老板炒掉,但黄小芹还是和男员工保持适当距离。初出社会,什么实践经验也没有的黄小芹,找一个能安心做的工作实在不容易。而且她的心底,还有一个她不轻易启齿的秘密,像根针一样,刺在她的心底,却只能隐忍所有的痛,让岁月的浪花无情溅湿。
生活就如案台上立着的一面塑料外壳套住的小圆镜,背面是别人靓丽动人的肖像,前面是喜怒哀乐的自己,用几点雀斑和零星粉刺去装饰。
她是读过书的人,而且已经22岁了,荷花一样盛开的年纪,即使陷在池水中,也隐没不了她那娉婷婀娜的芳华,她会在生活的磨合中不断学习和适应,即使抬头一刻,天空飘下来许多无奈的飞絮。
好麦香蛋糕店员工不算多,四个师傅六个女店员,分开两班轮流在不同的时段上班。但小溪流也会翻腾细浪,比如突临乱窜的风,或是掉下的石头,总在平静中荡开阵阵涟漪。
和小芹搭档比较多的是陈月华。她比小芹老一岁,在好麦香已经做了一年半多了。她的身材线条优雅,脸上皮肤白净透红。很得后场几个师傅喜欢讨好,常借机撩逗她。陈月华嗜食辣味,性格有时带点生猛易激,稍微些许不顺意,就会变幻一些不好看的颜色出来。
黄小芹是新进的员工,对老员工很谦让。她受限于工作经验少,也没有狂妄的资本,飞扬跋扈也不是她本来的性格。她只想做一朵秋阳中怡然自开的小菊花,但生活中总有一只蜜蜂,驾着半透明的羽翼,落在她的花瓣上。
从黄小芹刚开始入职,林恒忽然像被磁吸般,觉得这是上帝给他打开一扇窗子似的,只要小芹进后场拿货出前场货柜摆,他的眼睛就失去驾驶权。而小芹一惯地只拿他当店里师傅,就算他奋勇而出为她挡退那位撒泼顾客后亦是如此。
但林恒没注意到的是,和黄小芹搭档的陈月华,莫名其妙的常把用具放得很大声,好像弄坏了也不怕老板扣她工钱炒她鱿鱼一样。
黄小芹自己也奇怪,刚来时陈月华很有耐心的教导她如何包装产品,如何向顾客介绍生日蛋糕及签单。她一直忘不了陈月华的手执着她的小手指,在光滑的胶袋口一褶一褶的折叠花边,感到月华姐姐的手指好温暖。也曾多少次,下班后在落个不停的夜雨中,两个人共用着同一把雨伞,在昏黄的路灯下,剪破迷蒙的雨雾,相搂着走向午夜的街头。可不知从哪天起世事变幻,慢慢的,黄小芹心中的华姐忽然间让她有点陌生的感觉,而她也确实想不通自己是在哪里惹恼了人家。
有一天,面对面吃午餐时,黄小芹终于鼓起勇气,朝吃了一口辣椒酱正吧嗒舔舌的陈月华说:
“华姐,你好像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小芹又做错事啦。”
“哼,没有,你别乱想,你做得很好,没见那些师傅对你屁颠屁颠的吗,特别是那个煤气罐林大师。”
陈月华头都不抬,舀了满满一匙羹饭,朝口里就塞进去。
好好的一个师傅啥时又在陈月华口中变成了煤气罐的,黄小芹心里强憋着不笑,但她嗅出了点味道,她实在谁都没惹哦。同在一个空间里工作,她总不能对林师傅板着脸吧,且不说他为了护她挡了顾客那一“枪”。
“华姐,你放心吧,我不会抢你的心头好,而且我对林师傅也没啥化学反应,只是纯粹的同事而已。”
“这空煤气罐我才懒得去抢,又重又土。我也想不通他怎么会在意你这朵小莲花的,老姐怎么说也牡丹丛中绝顶一枝。”
“那是,那是,林师傅实在是戴着墨镜找墨水瓶,想来应该是脑短路。”
黄小芹拍了几个马屁,令陈月华心情转好了不少。
刚下过雨的街道,吹来一阵风,夹着不远处小公园的樟花香,和着烘焙坊的奶香味,真像打开了一瓶桃红香槟。
林恒正在裱花房里开着冷气忙着。打好的奶油要放置在十度到七度之间的气温中,过高和过冷都不好操作。此刻他把放在方盘上已洗净的水果预雕制成花样,以便等下装饰在生日蛋糕胚中。
前台又刚接到了顾客刚下的生日蛋糕单子,黄小芹推开裱花房的玻璃门给林恒送来。她把单子夹在墙上的文件夹后想离开时,林恒却把她拦住了,指了指盘子中剩下的水果,说:
“这些多出的不用了,你吃吧,先填下肚子。”
黄小芹很容易脸红,这不又如一朵杜鹃花一样,在林恒的眼里,却是越红越好看,迷人得他的心都不在裱花上了。
“谢谢师傅,我不吃店里的东西,老板见了会责怪的,如果真可以吃的话,你应先给月华姐才是。”
“奇怪,你怎么一说话就扯上陈月华,我和她真没什么关系哦。”
“师傅,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不想妨碍你们。哎呀,外面又来客了,我得先出去了。”
说罢,惊慌的她赶紧扯开玻璃门逃出去,却在门外和刚送货回来的陈月华撞了满怀。开始还哼小调的陈月华,一见小芹从裱花房出来,冷神色又从她的眼里溢出,她翘嘴白了小芹一眼。
小芹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只好双手一摊,又拍了拍陈月华的肩膀,把她轻推到裱花房门前。可是陈月华却不领情,扭头就转向烘炉那间房去,丢下哼哼一声。
林恒在裱花房里瞧见了陈月华生气的样子,一点不急,还自个在里面嘿嘿的诡笑。
真不知道这个坏蛋到底内臭了几天。
黄小芹怅然若失的站在过道上片刻,她看了看陈月华的背影,一种只有她心底才能明白的羡慕之波从她的轻抿的嘴唇溢出来,但又紧咬牙关收住了。她又回望了望裱花房的门,她绯红的脸上,那纯净似泉的眼眸,分明在摇曳着一朵迎春的桃花,却又被一些在心底横生出来的树枝挡住了。她把一切埋在最底处,若无其事。又似乎想说什么,一咬牙又转身走回前场。
站在烘炉旁的陈月华,望着黄小芹的背影,握紧了她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