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秋,黄小芹考上了离一家居住地有八个公交站的中学,开始离开父母亲,独自去学校就读,只有在周末时才回小厂里帮黄东龙玲的忙。
黄东是大男人,有点大大咧咧,平素不太留意身边的细节。认为雨就是雨,风是风,很少把风雨交加联系到一块儿。龙玲就不同,她是女人,女人的细腻敏锐和多愁善感,她在成长时就经历过。现在老了,那记忆却是未曾生锈,在女儿的身上,她会看到曾经的自己借她的影子跑回来。
果然,在黄东的眼里,女儿只是长大了,成了美丽的少女。而龙玲,更相信,小芹长大的不止身体,她的心事也在抽枝散叶,在时光中自成一景。像从窗子看向外面的一幅风景画,每一个角度,每一段时间,都有不一样的玲珑别致。
秋季期开学两个月后的一天周六,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在车间里与工友们忙活的黄东和龙玲两人,一直未见到小芹出现在车间门口。平素的周末傍晚六点钟,人就已回来了。龙玲心里有点焦急,不晓得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女儿耽误了回家的时间。看自己的小灵通手机,也没有来电和消息,便忍不住给小芹的小灵通打去电话,但对方直接挂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龙玲就发了短信给小芹。
“芹儿,今天周末不回来吗?出啥事了?见字请回复妈妈。”
可过了半小时仍没有回音,龙玲又连发了三条同样内容的消息过去,一个小时过去了,小芹依旧没回一粒字。
龙玲不由得心慌了,离开车位来到在货枱旁剪线的黄东身边,把手机给他看。
“芹儿一直不回电话和短信,她是不是有事儿了,以往都是秒回的。”
黄东拿过手机一看,眉头一皱,心里有一股拔凉拔凉的让人无法安定的冷气流。
“这有点不正常,肯定是发生什么事的,要不不会突然莫名其妙的不理睬我们,而我们都没有说过她什么的,我得赶紧去学校找她问明情况。”
此时已将近晚上十点多钟,再有几分钟就要下班了。黄东赶忙收拾一下刚做好的货,弄完也恰好到了下班的时间,他也没和龙玲说什么话,转身就走入厂外的夜色。
在街上等了十五多分钟,才有夜班的公交车过来。上车后,他再次用龙玲给的小灵通给黄小芹拨去电话,依旧没人接听。从没有被女儿冷落过的他,心里确实很生气。夜班的公交车上仅有几个乘客,被车外闪过的灯光一忽一忽的照着。又晚又闷热的,对情况一无所知,黄东郁气得不停地用手掌拍了拍额头。
黄东寻思着女儿可能惹着的各种事儿,却理不出个头绪,现在得先找到人再说。他估计如果小芹此时还在学校里,就算有事也是安全的,毕竟还有老师们在学校里,就怕是出了校外,而且今天刚好周末,学生可以自由活动。
胡思乱想之际,他心里忽然掠过小芹曾经和他说过的一句话。
“爸,我特别喜欢学校三百米外的金沙洲码头,每次周末出校后我都要去那儿看一下船和江水才回家。我喜欢那儿的浪花和船影,喜欢那儿的夕阳景色。吹风别有诗意,吟诗更别提有多浪漫了。”
公交车到了金沙洲码头不远处的公交站,黄东便下了车,心急慌乱的沿江边河堤一路寻觅过去。
虽然已经是深夜十点半多钟,但码头上依旧灯火通明,有靠岸的船只在卸货装货,人声嘈杂,江面不时传来汽笛声。光影在水波上盈动,如风在点击液体的琴键,奏鸣一曲愁歌。
走到码头附近的临江边凉亭里,十一月初的广州依然很热,盛夏的感觉还在,所以即使此时夜深了,仍有几个人在亭子的水泥椅上坐着观夜景纳凉。稍走近了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呆呆的斜倚在水泥座椅上,扭头痴痴的望着江面晃动闪烁的波浪出神。
黄东缓缓的走过去,见到了他要找的人。最初的生气烦躁已丢落江中,只要女儿没事,他就心安了。
他平时再糙,也知道此刻女儿的心里肯定有着不愉快的浪花在翻动扑打,他心疼地把手搭在女儿的肩上。
“芹儿,夜深了,江水凉,跟爸爸回家去。”
痴呆中的小芹转头过来看到偷偷走近她的爸爸,愣了一下才把头扑向父亲的怀里,再也忍不住,嘤嘤的哭泣起来。
黄东轻轻地抚摸女儿的头发,说:
“芹儿,别哭坏了身体,我们回家去吧,这里不宜长时间逗留。”说罢,把黄小芹从水泥椅子上拉起来,朝亭外走去。
风轻轻吹着,浪花一涨一落拍击江岸。看不见远处夜空中的星星,只有夜色浇灭不了的两岸万家灯火。
父女两个人相依着行走在深夜的河堤走向公交车站。
“出什么事了让你伤心不回电话不回家的,你妈妈可伤心了,她真害怕你出事,一个晚上都无法安心工作。”
“妈也真是的,我都长那么大了,难道还会掉江里不成?”
“这真难说,天都这么夜了,你一个小女孩儿,在外面就是不安全的,更不要独自一个人晚上来到河堤边散心。这个世界歹人还是有很多的,平时要小心提防。”
“你们两个瞎操什么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都是大人了,我只是想安静一下,不想别人来干扰。”
“哪你不应该一个消息也不回,至少说一声嘛,你不回复不是更让爸妈担心吗。”
“我回消息你们更会胡思乱想,我也更没法安静地坐一下。”
“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开心的,能和爸爸说吗?”
“爸,要不我辍学不读书了,在厂里和你们两个一起挣钱,行么?”
“不行,你现在才读到初中,这个文化程度在当今社会上你能混出什么名堂?你不见你爸妈文化低,现在只能做苦力活吗?你愿意像爸妈一样,不是日晒雨淋就是一连通霄搏命干着吗?”
“爸,在班上那些有钱同学不停的对我指指点点,有时在我背上偷偷贴字条取笑我,说我穷酸,是乡下野丫头。”
“你生气就是这个原因么?被人取笑,看不起,觉得委屈,没脸见人,对不?”
“哪还能有什么?他们取笑我的时候,我好难堪,到处找地方躲。同样是人,为什么就我们穷苦,要让他们看不起呢?”
“芹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去哪里都一样的。爸妈现在是穷苦的,我们不否认。可是你也看到了,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努力改变命运,不甘心一辈子落后于人,总希望有一天也跟别人一样有个多彩的世界。你想想,为了生活,爸爸去工地在烈日下曝晒,最后还被骗了所有的钱,但爸爸放弃了吗?现在还不是混在女人堆中,做着女人专长的活儿。这都是为了生活,生活是不能任性的。至少现在我们没有任性的权利,对一切不愉快只能先忍耐着。”
“可是,爸,你忘了,你不开心时也是很夜也不归家,是我妈去找回的。要是我妈不去找,你肯定掉江喂鱼去了。”
“你爸爸会是那种投喂给鱼的人吗?他是去卖鱼的。”黄东眼见小芹心情好转了,自己也舒坦了。
“卖鱼的,今天生意好不?”小芹搂紧了父亲的手臂。
“那当然,年年有余,春来花开富贵,福满堂中。”
“哼,不识字的教识字的学成语。”
“哼,我等着识字的让不识字的光宗耀祖。”
公交车刚好又来了,车门打开,揽进路边的夜色,载上小芹两个,驶向远处的灯光。
车辆在黑夜的街道上穿行,与迎面驶来的车在刺眼的灯光中交会,又在寥落的午夜候车亭开放车门上下客,其实也没什么人上下,只有街边的沾着尘土的风窜上车来。
“看到了吗,人就得像午夜的公交车一样,行驶的途中无论有多少对面灯光的干扰,也无论中途多少次停落,它总是向着目标前进。”
“公交车没有灵魂与知觉,能与我,在遭人取笑时的难堪相比么?你被人掠走了钱不也是很生气么?”
“爸当然生气,那是两个月辛辛苦苦的血汗钱,没有钱,你用什么买菜,用什么交费读书。爸是说当遇到这些不如意的事时,要往好的那方面去想,不能老沉陷在失落里面。”
“我又没有深陷失落,也没有怪过你和妈妈两个人穷,我只是纳闷这个世界还存在这么势利的人。”
“爸也想这个世界像荷花园一样,共享芬芳。可是,我们处在的是仙人掌与君子兰共存的花园,得准备着挨别人偷偷伸过来的刺,这样的事情以后会更多,所以不要觉得奇怪,而应该习以为常,去适应人生的千变万化。”
“我真不想长大,永远做个小孩子多好,这样我就不用继承大人们的忧愁了。”
小芹小鸟一样依偎在邻座的爸爸肩上。
“来不及后悔了,你已经长大了,你的世界也应有所担当。”
黄东心疼的把女儿的手握在他的手掌中。
“爸,你不识多少字,什么时候像个哲学家一样懂那么多哲理?”
“是人间这所学校啊。”黄东望着前路继续说:
“你不要去跟人家比富,这点我们比不了。我们是乡下人,没错。但没有我们乡下人,城里人根本活不好,我们现在城里工作生活实际上也算是城里人,以后你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安心学好你的知识就行。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老师,但不要再次独自夜晚外出,想不开的事先和爸妈说说。”
小芹“嗯嗯”一声默默点头。
两个人到家时已经子夜十一点半了,龙玲一个人呆在家里局促不安,不时到阳台上看楼下的通道。直到父女两人推门进屋,被吓了一晚的她赶紧把刚进门的小芹抱到怀里。
“这丫头,快吓死你妈了,一个字都不回复。出啥事了?”
“也算不上出什么事,同学间闹点小矛盾心情不好去散心罢了。”
黄东一边换鞋一边说。
“妈,你就是爱瞎操心,我没事,只是去码头看风景,刚好手机没电了。”
“骗人,手机没电我这个怎么会接通的?夜晚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到处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好多年轻女子深夜外出,突然就失去联系了呢。”
“放心吧,我裤子袋里带了一把尖锥才出去的,没人敢动你的宝贝,再说我只是出去散心,心情好了就会自己回来。”
“如果心情好不了就不回来了,在江边吹风到天亮?你这孩子,把自己想得像武松一样武艺高强,可在歹人眼里,你就是一只羊羔。”
“好啦,好啦,下次周末我放学就立马飞回来向你报到。我饿啦,还有吃的没有?”
“饭菜已经热过两次了,你们稍等,我去拿来。”说罢转身到厨房拿饭菜和碗筷。
楼外别人的住屋纷纷熄灯,只有小芹家仍亮着,灯光柔柔照着聚在小餐桌旁吃夜宵的三个人。
周一第三节下课时,小芹随蜂涌而出的同学们走到二楼教室的走廊上远眺放松。当她的眼睛扫到斜对面一楼学校办公室门口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出来。她爸爸的身影一如既往的像一棵苦楝树,挺直的躯干,杂乱的树冠。他的头发往往疏于打理,盖住耳廓边缘,发边乱卷。小芹不用想就知道爸爸干啥去了,但他一出办公室就直朝校门走去。他没有发现他的女儿,此刻正好在走廊上,把他略显疲态的背影裁切粘贴在脑海。
又到了周末回家,吃宵夜的时候,小芹冷不丁的打了一炮。
“爸,你周一像只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的进学校办公室去偷什么了?”
黄东先是愣了一下,后才笑嘻嘻地说:
“这也让你碰见啊,没告诉你还是让你知道了,你真是条我肠道里的蛔虫。老子啥也没偷,是向校长申请保护令去了,保护黄小芹同学免受同学们欺负。现在没人再取笑小看你了吧。”
“爸,你也真是管得太宽了,我在学校的事不用你成天操心。没人再取笑我穷我差了,放心吧。你真是的,好像我昨天刚出生似的。”
“如有人再欺负你要告诉我,别再夜泊码头吹寒风了。”
“老头,打住,留点磨难,让你的孩子长得更刚。别重重复复啰啰嗦嗦。”
“遵命。”
“你们两父女是前世情人,而我就像个第三者似的,哼。”
一旁吃东西的龙玲插上话又逗乐了两父女。桌上的闹钟转着圈走着,不知疲倦地。
“妈,如果你不满意爸爸的话,我就把他卖了,你换个新的。”
龙玲一听,化指为枪,伸直食指指向黄小芹,一步一步逼过来。
黄小芹吓得赶紧躲在父亲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