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同处于深冬里,屋里桌子上的富贵竹,还画着深绿。墙角那些偷偷钻出来的野草,写下末尾枯卷的一笔。2008年的最后一张日历,像一个跋涉的旅客,走了十一个站后,在最后一站,停下回望。
十二号站,冷得不需要形容词来装饰。
北风一刮,厂外的绿化树就飘扬起枯黄的树叶。有的飞向更远的地方,有的则飘向厂里,扑在玻璃窗上。如一个怕冷的小孩,拍窗呼叫大人开门。
工友们懒得去看窗外的冬景,身旁成堆的布料零件,等着众人拿到高速平车上,缝制成完整的衣服。那如剑似刺的寒意不停地钻入双手双脚,不时传来的一声声吸鼻涕的声音,和着平车马达转动的响声,像箫管吹奏不一样的冬曲。
由于手指冻僵,灵活度降低不少,黄东剪线的速度比以往慢了很多。他只能呵一口热气到手指上暖一下继续剪,忍不住时就跺跺脚助热。大烫台上有一个叫小顺的女师傅在工作,有些衣服零件要先用模具垫着,再用热汽烫整成统一形状后,才可以缝制到整件衣服上。工厂刚开始发货加工的时候,一众人都等着烫好的零件用。此情况下,黄东就得过去帮助小顺把货赶出来。
老板每逢去大厂接单拉原料回来,车停在车间外,黄东还得和另外的一个郭姓杂工一起去搬完。遇到出货的时候,搬货上车也是黄东他们负责。杂工嘛,就是什么都要做,随候老板的指派。
人到处转个不停,比搜毒犬还要忙。黄东想怨也埋怨不起来,虽然工资不是很高,但相对于在工地,他觉得安全多了。何况人们一见到建筑工人满身泥沙污秽,总是流露着不屑。
所以,他隐忍一切辛苦,用心学习他接触的每一样东西。一把年纪了,有机会重新体验学习的过程,是很有趣的。这让他忘掉枯燥闭锁的车间打工生活,踏实地过着艰辛的日子。
龙玲到底是个脑筋好用的人。与那些工龄十几年以上的老师傅们相比,她车缝速度还是慢了点儿,技巧性也差了点儿。但经过多年来的反复实践,她踩平车也能缝得行云流水了。把错漏,如跳针,出线,降到更少。想起刚开始学习时的头两个月,几乎都是缝一个小时,返工两个小时。布料一旦缝线后,拆线重缝就很费时间。要保证不挑破原布,重新缝合后不露痕迹如新。
想着和老师傅们的技术越来越接近,龙玲随便喝一口白开水,都感到像是上天在里面给她添了一颗糖一样。
心情好,自然不会觉得天气寒冷。而且她的手随着送进机针的布料活动,没觉得关节很僵硬。但黄东还是担心她的手太冻,隔会儿就用她的茶杯替她去取开水处换上滚烫的新开水。
“东哥,这么心疼老婆,是不是看见她学得快了才开始关怀的?”邻近龙玲的张梅喜欢开他们两人的玩笑。
“胡说,我一直都是模范丈夫,从结婚第一天开始就是婚姻优等生。”
“嗯,挺优等的,我不在家,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几条裤子,又放在哪里。明明两条颜色不同的牙刷,自己绿色的不用,却用我粉色的那支。”
龙玲笑着掐黄东。
“梅姐,你和新哥才是模范夫妻吧,你们都存到钱在老家建有新房了,我们的还是住太公留下的,满屋子的老人味道。”龙玲转头望了张梅一眼说。
张梅的老公程新一边缝制,一边笑着对龙玲说:
“我们确实是有钱人,建一栋楼花了六万,老人帮助五万,我们出了一万,富到存折前面是零,后面是点。”
“哈哈,新哥开这种玩笑,我们认识大把有地位的人,只有在银行工作的人没见过,更不认识。要达到你们的经济高度,可能得依靠我未来的孙子去实现。”
黄东一边送上他烫好的衣服零件给程新张梅两人,一边笑着打趣。
“我连银行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每天衣服袋子很空。”
“我当过多次百万富翁,不过都是在梦里。”
“在马路上看到路面躺着一毛钱,我竟然希望一个小时内没有人经过,好让我放心捡起。”
……
众人七嘴八舌互相取乐,欢腾一片,仿佛冰冷的空气全被这几声笑声扫荡得没了踪影。
下午一点钟时,一辆金杯面包车驶入了厂内停下,车头走下老板曾勇和老板娘兰姐。兰姐望向车间内朝黄东挥了下手,黄东立即走出去。他知道肯定是工厂又接到新单,现又拉原料进厂。
过了会儿,兰姐走进车间内,对众人说:
“现接到富坤电子公司的厂服订单,要求明天晚上十点准时交货。时间紧,任务重,所以今晚通霄直至明晚赶完货。”
“死啰,四十个小时,到时还有命下班吗?”
“估计只有钢铁战士才能完成这批任务。”
“老板娘,完成了这批货,有没有请我们去泰国一游啊。”
……
“做完这批货,大家可以放半天假。”环扫了一眼叽叽喳喳的众人,兰姐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说。
兰姐和这群人混久了,已经摸清他们的性格。虽然同是广西的老乡,但在利益面前,大家依旧是分得很清楚的。货少时工人们常埋怨没活做。或多要经常加班时,大家又喊累没有时间去玩,放松一下。在兰姐她自己来说,不接单,工厂经营不下去。接了单,无论如何都得准时交付客户,要不赔偿损失,有可能因不守信用再也接不到第二笔单子了。
“这批货要优先交付客户,大家移下手头在做的,立即赶做这批单,全力按时出货。”兰姐不由分辩地下达命令。
这话一出,整个车间顿时全忙成一锅粥了。大家纷纷从平车移下并连缝成一长串的上批货,又争分夺秒的到货枱那里领取已裁好的布料。公司制服没有时装那样的高要求高品质,但工价一般较低,而且最赶时间,可数量又最多,还要在一两天时间里赶完,是不好啃的骨头。
小制衣厂几乎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人们希望多挣点儿钱,从早上来上班开始,直至晚上厂门关闭,所有的时间都是呆在车位凳子上。哪怕是吃饭也是打了饭就坐在车位凳子上吃,匆匆吃完饭接着干,像一条系在电动马达上的链条转个不停。
龙玲昨晚下班回去时,搬动桌子捡拾掉到下面的笔时,手指不小心让桌子脚夹在墙上压伤了。手指红肿得出现淤青,所以她不能像其他老工友,铺料上机台就踩动开关飞速缝制。因此当老工友们已经缝了好多时,龙玲机子前的集货篮还是空空的,而分货时每个人每扎料的数量都是一样的。你只有做完了这扎料才可以续领第二扎布料。
黄东乘给人家送烫整好的口袋零件时,顺便来到龙玲身边。
“你没事儿吧,拿得下吗?”
“刚开始车感觉自己挺笨的,如到明天赶不完的就给其他的工友做。这几个货我缝错了,你快点烫完人家要烫的部件,做完了来帮我拆线。”
“帮你拆线也行,不过你得给我算工资,因为最不好弄的就是拆线返工。每次帮你拆线返工,我都要少半条命,难啊。”
“我抽死你,都忙到这份儿了还有心情说笑。用点心做吧,要不到交房租和芹儿学习费用时,你又叫头疼了。”
“制衣厂一般都是女生做主力,收入也是女生高,我们男生打杂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别废话了,快点去赶完你的货来帮我。”龙玲又责怪了黄东一句,黄东这才笑嘻嘻地离开回到自己的岗位。
衣服车缝时在线迹起点和终点都要用到倒针。也就是正反方向的缝线同时压在同一轨迹上,以防止脱线。针距小线迹密,线颜色和布料完全一样,所以用针挑刀割很费眼。不能伤到布料一分一毫,要不就作废了。只能小心翼翼像捧刚出世婴儿那般侍候着。
龙玲自己先尝试拆了一件,觉得很费时间先放下等黄东。黄东在龙玲身边时嬉皮笑脸的,回到自己岗位后可是拼命的抢时间干。
冷空气不断的从车间门口往室内侵袭,像根无形的棍子一般,把人的手指打到没了知觉。做完自己活后,来帮龙玲返工的黄东感觉自己的手指已如一坨铅般,丝儿的灵敏已没了影。怕锥子尖挑破了布,怕割线的刀片儿切出布洞。半晌也拆不开,心情不免焦躁。
“玲啊,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和返工交朋友?我拆完头发全白完了。”
“你就知道埋怨,要不你来做车位。你看程新也是男人,缝得和他老婆一样快了,你连踩个平车开关都下不了力。还好意思说人笨,也不瞧自己枣子般大的脑瓜。”
“那是我运气没到,运气到了我开火箭也开得麻溜。”
“说这种话,等你运气到,太平洋都晒干透万回了。”龙玲讥讽着黄东。
“玲姐你莫笑东哥,东哥日后不做老板则已,一做定是广州界的大人物。”张梅笑着边缝边对龙玲说。
“哈哈,他这么好彩的话,我也是凤凰树上的凤凰了,不会是现在车间里挨冻的老母鸡了。”
龙玲笑着说。
费了老大劲儿,黄东才拆开两件错料,又得先放下赶紧去忙自己的本职。又有别的工友拿布料零件叫他烫整了。其他人一会儿边缝制边聊几句话解闷儿,一会儿停机整理堆满机车头的布料。越是争分夺秒,时间来得越快。不觉间,厂外已是九点多钟的夜晚。风更冷,仿佛厂子是陷在冰窟里一样。
龙玲带伤缝出完整的两件后,慢慢摸到了手感。后面的货也做得较顺畅了,也憋足着劲儿多做点儿货,让她忘了人已是处在天寒地冻的冬夜里。一整天处在明亮灯光下,人对时光暗换已经麻木。
兰姐在车位间来回走动,检查各人缝出的货儿,有错的检出返工。她知晓拿到单子不易。交货时厂家的质检员总是百般挑剔,每次交货总有部分被退回来返工,但工人们却是谁都讨厌返工的。明知是自己车不好也不乐意,就是因为返工一件所花的时间,已经能够车出十件新料货了。谁都不愿意自己吃亏,可又没法,越想缝快,越就容易出错。
时间走到了子夜十二点后,极度的疲倦感朝每个人袭来,好像肩上背着一座山爬楼梯一样。即使是刺骨的寒气也冲淡不了盘在眼皮上的睡意,车间里是此起彼伏的哈欠声。大家已经从早上七点开始未停过手的干到了现在,而总产量也还未达订单的一半。有的实在打不开眼了,伏在平车台上卧睡半刻又强打精神继续干。干燥寒冷的空气,不断刺激下垂的眼睛。有的人视力变得灰蒙蒙起来,几乎看不清楚了上下飞速运动的平车机针。
凌晨一点时,大家停机分食了兰姐吩咐厨房做的宵夜,稍微歇了十多分钟又开动机器。他们都像一条条的蚕儿一样,不断地啃食世间的桑叶,直至心中的梦逐渐膨胀,而身体,出现支离破碎的脉络。
货没赶出预期,焦虑不安的兰姐比每个人更急,在几个工种之间走来走去督促。
虽然大家都拼着命做,可是疲倦不依人意,出错误也便多了。一条直直的缝线也容易缝出界外,即使你平常时闭眼也能缝出完美的线迹。
三点时,程新困极了,眼睛已没能坚持住,便埋头伏卧于平车台面,压在等待送进高速针脚的布料上,趴着睡了。张梅自不理他,强打精神独自干活。
兰姐走过程新身边时没有推醒他。只翻看他缝合出来的货,找出了几件错线较严重的料,这才轻拍醒了他。
沉睡在梦中的程新被人一推醒,在疲倦中无法自拔的他,一见兰姐翻出几件要返工的货,莫名的就来了火气。
“一点儿歪线,问题不大的。再说单件工价才几毛钱,返工我都要用半个小时。”
“不合格的人家不接收一定要退货返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子已经连续干二十几个小时了,柴油机都干不了那么久,何况是人。有谁个的肉是用钢铁做的?”
“没货时你们又怪我不积极去拉单子,有了单子来却不做好给人家,下次谁还会给你单子做。何况今年是经济危机,很多工厂都没有单子做。我们能争得单子做不容易,你还埋怨那么多干啥。”
兰姐心里虽然很不舒服,但还强忍着没有大声咆哮。
“我们都累了一整天了,眼睛都打不开了,明知这么大的单子两天内赶不完,硬接回来催我们赶,现在又怪我们慢,岂有此理。”
张梅心疼老公程新,忍不住怼了兰姐一句,又把面前的布料往平车前的货篮扔去。
“我没有怪你们。接单不是去哪个公司都有给你开的,更不是想做多少就可以做多少的。那么多小制衣厂去同一间公司抢单,能抢到单都是大本事了,哪里还有资格去与大公司谈条件,让人家服从你一个小厂子的要求。想做工序简单好做的,还要工价高不限时间的,你去找给我看看。我不要赢利,还倒贴你电费免费用我的机器做。”
“找不找得订单是你工厂的事,又不是我的事,莫心情不好就对我们发脾气。”
程新有点不受控制地朝兰姐呐喊了。
兰姐被彻底激怒了,拍了一下平车,对程新吼叫:
“这里是我的工厂,有厂规厂纪,你不服从,本事大可以去找大公司捞钱,不必待在这里委屈你这个高人。”
“不做就不做,老子又不是你家的牛,想打几鞭就抽几鞭子,我们懒得侍候你。”
说罢,恼火中的程新双手把机台上的布料一股脑的甩开,头也不回的走出车间,张梅见状只好停机追了出去再也没回来。外面只是浓黑寂静的夜色,偶尔被夜行的车声划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