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空间并不小,坐下两个人仍旧绰绰有余。
但因为身旁那个气势太盛的人的存在,琼音不由觉得窒闷。
画墨的担心倒也不无道理。除开这一趟出行,她从小到大,确实从未与外男这样靠近过。
车里安静得过分。
琼音很是不自在,但她自小到大被教养的礼仪规矩还是在的。
她像在家里听父亲的训斥时那样,腰背绷得极紧,小腿绷直双膝并紧,脖颈微弯,双手放在膝盖上,做出一个极恭顺的姿态。
她能感觉到身旁暗含打量的目光,但琼音只安静垂着眼,恍若未觉。
裴言峥觑着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木头美人,颇觉无趣,他冷嗤一声。
“你在受刑?”
走这一遭他本就不情愿。好容易所有的政务琐事处理完,他才回家打算陪老太太吃顿便饭,免得她总在嘀咕他这个孙儿不孝。
只是才进了大帅府的门,别说吃饭了,他娘连凳子都没让他沾一沾,就急匆匆索命一般催着他来火车站。
说是有个故交之女来陵城让他去接一接。原本这是派给裴友臻的活计,只是那小子学校临时有事,而他又赶这个巧进了门,便被打发跑这一趟。
顺利接到人后他也算完成了任务,坐上车后轻阖着眼养神。
旁边的人倒也安静,他还算满意。
只是……太过安静了。
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裴言峥怕自己再不出声这个弱不禁风的大家小姐会被自己硬生生憋死。
琼音正在放空自己,这是她颇擅长的把戏。
父亲是个极守旧的老派人物,坚守着“子不教父之过”的孔孟之道,对她与弟弟是如出一辙的严厉。
犯了错,便要跪在蒲团上听父亲引经据典地训斥教诲。
起初她总跪不住,歪三倒四地左顾右盼。挨了沈父毫不留情的几回戒尺后便学乖了,安安稳稳地跪着,面上也全是知道错了的一团乖巧,只让脑子放飞出去。
与之前两个世界不同,琼音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很早。
她是真的从小琼音长到现在的。
前朝国运衰微,而沈家在这乱世也不过蝼蚁偷生。一朝风云变幻,硝烟四起。沈家带着所有家财仆从狼狈奔命,所有主家沉浸在旧时代逝去的悲痛之中,下人自然也多有懈怠。不过一时疏忽,当时不过五岁的小琼音跌落马车,再醒来时就成了琼音。
琼音的神魂落入了小孩子的身体里面,神智思想也变成了小孩子。
她起初还记得司命星君命册里关于玄冥神君的这一世。这一世的他手握大权,铁血手腕,却也在乱世中护了一方百姓平安。
但小孩子的脑子里哪里能够记得这么多的事。最开始她还会念叨两句,但后来沈家安顿下来,沈父也重新捡起了对子女的教导。
琼音每天要学的东西太多,每天想要吃的好吃的也太多,这些把她的大脑塞得满满当当,她便理所当然地忘掉了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
她长成了真正的沈家琼音。
沈家曾经是个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说一句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1尚不为过。从琼音太祖父起,他就已经官拜正二品太子少师,是桃李满天下的清流人物。到了琼音祖父这一辈,更是手握苏扬两地漕运的漕运总督,那可真是响当当的实权人物。
于是沈家也煊赫一时,无人掠其锋芒。
只是时移世易,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繁花着锦,烈火烹油只是一瞬,富贵荣华终成大梦一场空。
就如前朝,就如沈家。
沈父便是这一场大梦的亲历者。他受享过烹羊宰牛的破天富贵,不忍看大厦倾颓,却也无力将它托起。
有些东西好比手中的沙子,握得越紧,它流失得越快。
沈父无计可施,只能悲哀又无助地握住所有还能握住的东西。
比如他头上的那根辫子。
比如他那一身旧式的长袍马褂。
比如要把琼音往一个真正的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方向教导。
又比如他从小接受的所有君子之道和酸儒习气。
好吧,子不言父过。她不该这么讲自己的父亲。
琼音在心底认了一个没什么诚意的错。
正神游中,冷不丁听到旁边人的冷笑。
琼音下意识便露出一个我错了的愧疚的笑。
这也是多年来在和沈父你来我往之中她练就的绝招。
无论怎么样,认错就对了。
沈父看到她这样诚心悔过,便会欣慰地点点头。
告诉她:“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然后疲倦地挥挥手让她离开。
至于下次再犯,自然是……自然是有人撺掇教唆。
比如她那个整日招猫逗狗不着四六的弟弟。
裴言峥看到琼音的笑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他嘲讽她,她还笑。
什么毛病。
裴言峥狠狠皱了皱眉。
这样面团一样任人揉捏的性子,可真是寡淡极了。
但也确认了她没什么事,裴言峥干脆重新闭上了眼,不再理会琼音。
琼音莫名其妙看了看好似更生气了的裴言峥。
明明她这招在之前无往不利的。
她垂下眼睛反思,可刚刚自己做的好像并没什么差错。
甚至因为两人生疏她的歉疚还更真实了几分。
于是便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结论。
这人,比父亲还要阴晴不定。
一路无言。
因为沈父自小的教导,琼音也算得上是坐的住的人。在外人面前维持一个大家闺秀的娴静样子是她最擅长不过的事。
可不知为何,与裴言峥在一起的这一路,她几乎有些坐如针毡。
认真思考了一下,琼音将它归咎于裴言峥气势太强,身上的杀意太重,车里的空间太小,而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太近。
想通之后,琼音便努力将注意力从旁边人的身上移开。
她微微偏头看向车窗外的景象。
是与苏城截然不同的繁华新潮。
到处都是漂亮的双层小洋楼。女士们烫着卷发穿着洋装抬头挺胸地走在路上,小皮鞋踩得哒哒作响。
而苏城却像是和旧时代一同逝去了,只剩下悠久绵长的一声叹息。
包括生于斯长于斯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