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的汽笛声响起又停下,火车缓慢地停靠在陵城车站。
车窗外夜色已浓。
她已经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地。
琼音提起裙摆跟在人群身后下车。
她穿着立领斜襟的月白色氅衣,下面是天青色的绸裙,行走间不时露出绣着如意云头的绣鞋。
与这里穿着西服洋装小皮鞋的人格格不入,像一个贸然的闯入者。
画墨跟在琼音身侧,小心地护着琼音不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冲撞。
可外边的人全然不知什么男女大防,也没什么规矩,只知闷头向前冲。她手里拎着行李顾不过来,小姐已经被接二连三地撞到了。
大小姐不在意,可画墨却暗自有些气闷。
也不知道老爷太太是怎么想的,让大小姐孤身一人上陵城来。
祖辈有旧又能怎么样,哪有在自家自在。更何况还是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陵城。
小姐在沈家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遭过这样的罪。画墨都替自家小姐委屈。
只是她一个小丫鬟,说的话能有什么分量。
而自家小姐在听了老爷的安排之后也只是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只知低头垂泪的太太和沉默威严的老爷就低声同意了。
正想着画墨就又被一个着急下车的人挤了一下,她连忙把手里拎着的皮箱护在怀里。
里面放着的可都是大小姐的贴身衣物还有她常用的一些物件,可禁不得这样粗鲁的对待。
之前在沈家她哪里见过皮箱这样新式的物件儿。
这还是在知道大小姐要来陵城后小少爷偷偷拿自己的零花钱给大小姐买来的。虽然老爷把小少爷训斥了一通,可这个皮箱老爷还是给了大小姐。
画墨小心地摸了摸皮箱上面的花纹。还别说,这皮箱是比包袱要方便。虽然沉了些,但比包袱装的东西可多多了。
画墨心中如何百转千回琼音自是不知道。
她走下月台,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人。
只一眼,她就认出这个父亲口中的人。
这个以二十岁的年纪从众多手眼通天的势力中杀出重围,将陵城及周边地界牢牢握在手里,让陵城在这乱世中谋得苟安的人。
她听的出来,父亲虽然自恃身份未对他的所作所为评判什么,但他是欣赏这个人的,也是忌惮他的。
不然父亲不会让她走这一趟。
对面的男人一身颜色几乎要与夜色融在一起的藏青色军装。腰间的牛皮武装带束得紧紧的,衬得他肩宽腰窄。军帽被他脱了下来正拿在手里,白色的手套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与挺括肃重的装扮相衬的,是一张极冷厉的俊脸。一张冷白的脸,只添冷情。连那一颗落在眼尾的小痣都没能给他带来几分多情的温柔,反而显得愈发高高在上。
一双寒潭般的眼睛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在在琼音身上。
琼音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克制住自己想要后退的冲动。
这双眼,太冷了,也太利了。
像是能看透到人的心里去。
这是一双在和平年代无论如何也不会拥有的眼睛,那是从烽火硝烟的生死厮杀中浸染出来的杀意与冷酷。
琼音在即将与他对视的前一秒垂下了眼睛,缓缓走上前来。她略微福了福身子,对他行了一个礼。
“裴少帅。”
声音婉转清甜如同二月的莺啼,是独属于江南水乡小女儿的吴侬软语。
裴聿峥收回放在琼音身上的视线,将眼前这张娇艳纯稚的粉白小脸与记忆里沈老爷和沈太太年轻时的脸艰难地找到相似之处后淡淡地应了声。
“沈小姐。”
他扫了一眼琼音雪白脸颊上的薄汗以及她身后气喘吁吁拎着皮箱的小丫鬟,并没有搭把手的意思,只是冷漠地转过身。
留下淡漠的一句。
“走吧。”
他身后的副官倒是走上前来对着琼音颔首,想要接过画墨手里略显沉重的皮箱。
画墨却连连后退,她腾不出手来就只好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这都是小姐的东西,如何能假手他人。
画墨眼里好似要喷火。
琼音无奈地看着她,对上小丫头坚定的视线,也只好由着她。
琼音抬步跟在裴聿峥身后。
裴少帅亲临,总不能是走着来的。想必附近一定会有汽车,画墨要拿也就是辛苦一小会儿。
果然,出来车站不远处就停着两辆低调的福特汽车。
裴聿峥已经一言不发地上了第一辆车。
刘言彰走上前去打开另一侧的车门,手放在车顶处对着琼音道。
“沈小姐,请。”
从琼音这个位置能看到坐在车后座的裴聿峥。
哪怕是坐在车里,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如山林间挺立的松柏。双腿自然地交叠,锃亮的军靴包裹着紧实的小腿,在灯光下反着细微的光。
他的手正搭在大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琼音有些不自在地咬了下唇,到底是侧身坐了进去。
“谢谢。”
她偏过头看着刘言彰,轻声对他道谢。
没注意到旁边裴言峥轻敲的手指顿了一瞬。
跟在她身后的画墨也连忙推开刘言彰,想要跟着琼音蹭上来。
刘言彰却不容抗拒地伸出手臂挡住她,他对着画墨示意了一下后面那辆车。
“小姐!”
画墨却看也不看他,她很是惊慌地望着琼音。
琼音安抚地对画墨笑了笑。
“这辆车里坐不下了,你先去坐后面那辆。”
“这怎么可以。”画墨瞪大了眼,张口想要反驳,小姐一个人坐车倒也罢了,问题是她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的啊。
“画墨。”
琼音唤了一声。
看见自家小姐不赞同的视线,画墨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苏城,这里也不是沈宅。她们是寄人篱下,哪里还能处处顺自己心意。
画墨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
一旁的刘言彰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见画墨放开了紧抓着车门的手后他轻轻关上了琼音这边的车门。
然后对着画墨做了个请的姿势。
画墨心里不忿,看着面前这个笑面虎一样只会假笑的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走向了后面那辆车。
直到坐进车里,画墨还是忍不住抱着皮箱拍了拍大腿。
这成何体统。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哦不,一车。
这叫人看见她家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