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音许久都未说话。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在父亲母亲面前可以扮演一个知书达礼的乖巧女儿,在画墨面前也可以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沈家大小姐。
可她不知道她在裴少帅面前应该是什么样。
于是她下意识拿出同父亲母亲在一起时的姿态面对裴聿峥。
她知道她对他的喜欢,便把这份喜欢转化为纵容。
她纵容着他的亲近,纵容他的越界,连拒绝都更像是欲拒还迎。
就像面对父亲母亲时一样。她知道她对他们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便用这份感情换作了容忍。
她容忍母亲对弟弟的偏爱,容忍父亲的严苛与要求,甚至为此来到了陵城。
可忽然有人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她有些惶然。
也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欢欣。
裴聿峥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无措与不安。
他将琼音放回原本的座位,轻轻揉了揉她的鬓滴血一般的耳垂。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车子缓慢地开动,穿行在长街上。
琼音这才发觉车子驶向的方向并不是帅府。
“不回帅府吗?”
她轻声问。
裴聿峥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手圈进掌心。
“先带你去个地方。”
琼音本想要抽回来,裴聿峥却不肯放。
“别闹,我在开车。”
他眉眼带笑。
琼音想起他方才说过的话,他说,如果高兴,是要让他知道的。
她垂下长睫,缓慢却又坚定地在他的掌心伸开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
掌心的纤指如同刚刚离开家探头试探张望的小动物,一点点占满了他的整个掌心。
也一点点占满了他的整个心。
裴聿峥目光看着前方的路况,眉目沉静,眼中的光却亮得不可思议。
唯有两人潮湿粘腻的掌心诉说着他们震耳欲聋的心跳。
琼音偏过脸看向窗外,玉脂一样的侧脸氤氲出粉意,耳朵也如同六月枝头的樱桃。
她如此不矜持,如此违背此前学过的所有礼数,如此不像个大家闺秀,可她竟然觉得如此畅快。
那是不同于离开家来到陵城的畅快。
而是她亲手打开了沈家经年日久禁锢在她灵魂上的枷锁,由内而外的自由。
汽车驶入一条陌生的街道,停在一栋极漂亮的三层小洋楼下。
琼音透过车窗看见黑色雕花大门旁边的几个显眼的大字。
裴公馆。
裴聿峥顺着琼音的视线看过去,他同她解释。
“之前是我忙时会住的地方。”
他绕过去给她打开车门,手掌撑在车门上护住,等着琼音下车。
他牵着琼音走进去。
是同帅府完全不同的风格。
帅府尚能看见传统风格的遗留,这里却有更多西洋风情异国情调。
洋楼是法兰西宫廷的样式,其中不再有回环曲折的游廊,反而楼前圈出一个小花园。里面种着花团锦簇的粉蓝色绣球,在不远处还架起了一个秋千。
门前有一株极高大的玉兰。
很美,只是未曾想到裴少帅竟然有如此闲情逸致。
整栋洋房外墙透出一股极淡的蓝色,并不夸张,反而恰到好处的清淡。
踩上崭新的水门汀浇筑的台阶,裴少帅抬手推开描金的屋门,入眼便是光可鉴人的瓷砖地板,顶上是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屋里是上好的紫檀家具,宽大柔软的鹅绒沙发摆在正中,随处可见的各式的西洋小摆件。
裴聿峥却停也没停,径直牵着琼音上了二楼。
他们在一处房门前站定,裴少帅示意琼音推门打开。
房间里铺着羊毛绒波斯地毯,看上去便叫人觉得柔软。此时天光还亮,光线从六角形观景凸窗里射进来,壁上的绿纱灯却也已经亮起暖黄的灯光。
壁炉上面悬挂着浓墨重彩的油画,对面是一张精巧的书桌,上面摆放着一只天青色白瓷细颈瓶,里面插着几只将放未放的东洋茉莉。
粉蓝色的帷幔从中间垂下,又被收束在四角圆柱上,展露出床上铺着的柔软华丽的羽绒。
对面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在摆动,奏响一曲悠远又绵长的乐章。
琼音硬生生停住脚步。
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却又无端熟悉。
那日在饭厅,裴太太和她说起现下时兴的西洋玩意儿。
裴太太问她喜欢什么,琼音便说起她之前从书上看到的关于西洋家具的描写。
沈府和帅府之内皆是传统中式布局,只偶有几件西洋物件。
最后她也只浅笑着叹了几句。
“想来应是与我们不同。”
彼时应声者不过只有她与裴太太,其余人皆在专心吃饭。
却不曾想裴少帅竟将她那日所言一一复刻了出来。
壁炉、挂钟还有西洋床。
只有整体的颜色与她那日所说的富丽堂皇不符,而是颇为雅致的月白色。
琼音垂眸看到看见自己发辫末梢垂下的月白色绸缎。
这是她偏爱的颜色。
从前许多年里,知晓的在意的从来只有她与画墨。
裴聿峥净长的指节抬起琼音的下巴,看进她不知所措的眼睛里。
“喜欢吗?”
他几乎使用气声在问,恍若怕惊走停在他指尖的蝴蝶。
琼音眨了眨眼,极轻地点头。
她便看到眼前人在她点头的刹那疏朗地笑开,如雨雪初霁,如山月照林。
“这方是赔礼。”
他拉着琼音在沙发上坐下。
琼音忽而抬起头轻声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会设计这样风格的卧室,为什么会知道我偏爱的颜色。
裴聿峥在一瞬间明了她的疑惑。
他有些时候会觉得音音像个受过伤的小兽,对所有的一切都防备有加小心翼翼,却又露着一双濡湿的眼渴望又抗拒地看着你。
让他的心一软再软。
“音音,无论是设计这里的布局,还是知晓你的喜好。”
“只要想要去做,就没什么难的。”
“而我想要去做,愿意去做,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想要你高兴。而你值得这一切。”
说着他又轻笑一声,长臂一伸将压在书桌上的印契递给琼音。
“更何况,音音的家自然要按照你的喜好来布置。”
“现在,它随时都可以改名叫林公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