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倏忽而逝。
转眼琼音至陵城已一年有余。
她依旧还是那个从苏城来的蕙心兰质的大家闺秀,依旧会穿繁琐复杂的旧式衣裙,依旧会在闲时翻阅圣贤文章,依旧爱赏花品茗。
但琼音却知道,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衣裙下的四肢依旧纤细,却好似潜藏着不知名的力量。彼时连缚鸡都不能的那个柔弱小姐如今已经面不改色地抬起手枪心无旁骛地命中靶心。
她柔软的指腹生出了薄茧,每当琼音摩挲到的时候都会欣喜于这样身体给予她的她所有努力的见证。
裴聿峥后来确实经常会带着琼音去操练场。他不仅教会了琼音使用枪支,而且为她专门制定了计划有意识地训练她的体能和身手。
他希望,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她始终能有自保之力,也始终能有可以做任何选择的底气。
雏鹰在真正学会翱翔之前会由母亲折断羽翅上的脊骨,它要熬过断骨之痛,才能真正成为天空的领主。
琼音就在不断的经历这样的阵痛,可她由衷地觉得快乐且自由。
那是和被人护在羽翼下截然不同的痛快酣畅。
却也是父亲最厌恶的女子不知廉耻的模样。
她尚且记得儿时趁着父亲不在偷偷翻看史书,恰在看到武周皇帝的时候被父亲抓了个正着。父亲夺过她手中紧攥的书本,略微一扫,便双眼一瞪怒喝了一句牝鸡司晨。
此后更是勒令她多读女德诫训,言称那方为女子楷模。
说起父亲,她已至陵城一年,除却寄来的三五信件,竟再无其他。
沈父在信中并不多言,只道要她好生陪伴裴太太,家中诸事皆好,无需琼音惦念。
除此之外,竟再无只言片语关心她在陵城是否适应,是否顺利,又是否挂牵亲人。
琼音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是个薄情凉性之人,离家这许久,她竟极少去牵挂父亲母亲还有胞弟。
她只在收到信件的时候心有所念,看完那寥寥数行文字后便再无波澜。
如今他们各自安好,已是天随人愿。
至于其他,不必苛求。
琼音粲然一笑,双腿一夹马腹,身下的骏马顿时扬蹄奔起。
她紧握着手中的缰绳,束起的长发飞扬在空中,摆动跳跃的幅度与身下的颠簸轻颤同频,猎猎作响的衣衫在风中飘扬,草场两侧的风景快速向后飞掠。
琼音很快逼近前方那个身着一身白色骑装的少女。
白晚芙听到马蹄声欲要再次加速时,两马已然并驾齐驱。
两人几乎同时压下身子,扯紧马缰,扬声催马。
一红一棕两匹骏马几乎在同时越向终点。
这一场比试已见分晓。
白晚芙畅快地轻笑一声。
“琼音,你我同时。”
她笑喊道。
她熟练地控马让马的速度降了下来,迎上等候在一旁的马仆,翻身下马,将马绳丢给侍从。
琼音也下得马来,将马匹交给马仆。
白晚芙走上前来连声称赞。
“琼音你的马术进步颇大嘛!上次你与我同来时才不过初学,如今已然相当熟练了。”
“这场比试,你我平局!”
“是我侥幸而已。”
琼音和她并肩走向休息处。
“哪有。你确有这份实力而已。说来倒是叫我汗颜,我比你早学多时,却短短数月就叫你赶超。”
白晚芙笑道。
琼音也大方一笑,俏皮道。
“我私下苦练多时呢,得你认可,倒算得偿所愿。”
她拿过画墨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汗湿的脸颊。
又将另一方崭新的帕子递给白晚芙。
白晚芙脱下手套,从琼音手中取过手帕细致地抹去了额前的汗珠。
她看着手中带着馨香的柔软手帕,有些遗憾地笑道。
“以后只怕我是用不到这样女儿家精致的物件了。”
这是一处私人开设的马场。
亦有为前来骑马的客人提供休息室。
琼音与白晚芙坐在柚木沙发上,早有佣人为她们摆上茶水吃食。
“此话何意?白伯父不是已为你准备好了去香港的船票了么?你从香港抵达英吉利后,自然是现在如何以后便如何。”琼音颇觉不解。
纵然现在乱世多难,可以白家的家世财富自然不会让晚芙受多少苦楚,可听晚芙这意思怎么却像事情有变。
果然,白晚芙认真地看向琼音。
“琼音,我不打算去英吉利了。”
“这是为何?你不是说白伯父已为你在英国联系好了院校,你到那里就可以继续学习你喜欢的艺术了么?”
琼音看着眼前这个斩钉截铁的好友,有些不明白。
分明前段时间晚芙还邀请她去参加了白家为她举办的毕业晚宴,白伯父亲口在晚宴上宣布他唯一的女儿将从陵城中学毕业然后去英吉利继续深造。
晚芙也曾表达过她对艺术的热爱。
可如今她却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叹了口气。
“艺术?”
“琼音,我是喜欢。可你也知道,艺术只能是盛世的点缀,它于如今这个大厦倾颓的国家没有半分半分用处。”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们曾有过如此璀璨夺目的艺术,才引来如此多不怀好意的觊觎图谋。”
白晚芙抬眼看向远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无数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也有张牙舞爪露出可憎面目的掠夺者。
“父亲爱我,所以他想替我求一个一生平安富贵。这是他出于一位父亲的爱子之心。”
白晚芙转过头来对着琼音笑起来。
“我也爱他,但我同样热爱这个生养我的国家,我不想做个国难当头只求己安的逃兵。这是我作为这个国家子女尚且可以做到的事。”
“琼音,我不打算去学艺术了,艺术救不了任何人。我要去读军校了,我想做一些哪怕微小但可以拥有的改变。”
琼音望着眼前这个漂亮明媚的姑娘,她笑起来时那一瞬的光芒竟然让她有些不能直视。
她一直都知道晚芙是个极不一样的女子。
她大胆,她独立,她有主见,她带着她去参加学生运动,她和她讲家国大事,她让她看到女子可以活成的另一种肆意张扬的模样,她如今选择放弃艺术而去军校进修。
她知道那一定很苦,可又莫名觉得晚芙一定可以做到。
琼音一时被震撼,不知要说些什么。
最后,她也只问了一句。
“伯父同意吗?”
白晚芙闻言皱了皱鼻尖,歪头俏皮地笑道。
“起初勃然大怒,将我臭骂了一顿,勒令我不许出门,在家面壁思过。”
“然后呢?”
“然后我不吃不喝不同他讲话,不过一日,他便妥协了。他要我好好保重。”
“伯父疼你。”
“我知道。可我做不到在异国他乡独善其身,任由我的祖国战火中挣扎。”
琼音伸手抱了抱这个无比强大的姑娘。
眼睛无端有眼泪流下来。
“我亦愿君平安,愿君皆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