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中安稳最难得。
也最易碎。
提亲终未成行。
谁都没有想到,各方势力艰难维持的和平局面朝夕之间便被打破。
多米诺骨牌倒下一张的时候,便已经意味着局势的不可逆转。接二连三倒下的骨牌几乎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民国十一年二月皖系与直系两派再次因摩擦不断爆发第二次战争。
生民煎熬,水深火热。
国内局势再次紧张,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
三月,皖系将军谢瑞樟遭刺杀身亡,皖系军心涣散,大败。
直系收拢皖系残兵,实力再次壮大,欲向京师进发,所谋甚大。
暗中扶持皖系的日本丢了一枚弃子,欲新寻傀儡操纵,图谋大业。
同年六月,日本于津城制造惨案。自导自演挑起两国争端,煽动日侨情绪集会游行,肆意捕杀青年学生,妄加罪名。日本总领事无耻厚颜要求给予日方道歉惩凶赔偿解散抗日团体四项无理要求。1
消息传来,举国哗然,群情激愤。
有志之士纷纷走上街头,振臂呼号,游行示威。全国各地亦纷纷罢课罢工罢市声援运动,要求拒绝日方的恬不知耻的滑稽要求。
七月,迫于全国各界压力,大总统致电津城行政长官梁康闵释放被捕人员,拒绝日方要求。
九月,日方恼羞成怒,彻底撕破脸皮,露出垂涎三尺的丑陋面目,军舰炮轰固城驻军大营,死伤无数,日军后调遣舰队陈列固城沿海,势同威胁。
十月,中央沉寂,总统府未有只言片语,任由日军欺凌,却似有求和意味。
十一月,京师、津城、陵城各地再次爆发大规模学生集会抗议活动,却遭军队镇压,众多青年学子被捕入狱。
已是一年末尾,合该是辞旧迎新的时候。陵城之内众人却步履匆匆,脸色凝重,未有丝毫放松之色。
死亡不知何时就会降临,便是尚且安稳的陵城仍会有人在半夜猛然惊醒,再无睡意。
他们扭头看向窗外,此刻万籁俱静的大街,也曾有无数生机勃勃的脸庞相信反抗是有意义的,相信努力是可以改变现状的。
可转瞬之间声音喧哗起来,又弱了下去,持枪肃整的军人赶来,砰砰向着天空连发的几发子弹,轰鸣得连大地都在震颤,瞬间便将所有声音盖了下去。
离开后长街之上再无声音。
寂静得宛如无人之地。
他们押走了无数群众学子,也好似带走了仅剩的希望。
如此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时刻,没有人会为自己短暂的安定欢喜,只为是否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忧虑。
国之将破,何来庆幸?
深夜中一双双漆黑黯淡的眼睛,无言地望向远方。
太阳什么时候才会升起,没有人知道。
琼音坐在汽车里,像一尊雕塑。
她侧着脸看向车窗外面,好似能看到那日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孤注一掷的呼喊,绝望无力的抗争,颓唐散去的希望。
驾驶座上的刘言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少帅千叮咛万嘱咐要将学生被捕的事瞒着在南英医院实习的沈小姐。
可这种大事如何瞒得住。
少帅应该也清楚,不然挂了沈小姐的电话命他来接的时候不会如此冷静。
像是早知如此。
但还是想要徒劳地挣扎一下。
刘言彰想要替少帅解释一句,说他身为少帅同样身不由己。
此举不过无奈之举缓兵之计。
可他瞥见沈小姐沉静温和的侧脸,又觉得不需要他多嘴。
他便安静地闭上了嘴。
车子在公署停下,已至深夜,公署却依旧亮着通明的光。
琼音没有等刘言彰上前来,她自顾自推门下车。
迈入在黑暗中仿佛一只噬人野兽的高大建筑。
刘言彰匆忙跟在她的身后。
裴聿峥早知她来。
厚重的木制屋门虚掩着,透出里面的亮光。
刘言彰想要伸手替她敲门,琼音沉默地摇摇头。
刘言彰敛目退下。
“笃笃——”
指骨敲击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进。”
琼音推门而进。
伏案工作的裴聿峥抬起头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相撞。
一凛冽一柔和,两道视线胶着,一时之间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身后的木门发出啪嗒一声关合的声音。
裴聿峥恍似惊醒,率先受不住般移开目光。
一时无言。
琼音踩着小皮鞋,施施然在裴聿峥对面落座。
两相比较之下,倒显得琼音像是这里的主人,脱去军装外套只着一件衬衣的裴少帅却好似有些局促难安的客人。
他清了清嗓子,唤了一句。
“音音。”
琼音没有去应他这一声呼唤。
玻璃窗将肆虐的寒风阻隔在了窗外,屋内只有不远处的壁炉燃烧木柴发出的噼啪声。
她平铺直叙道。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裴聿峥将手边的热水推至琼音面前。
“我知道。”
他好似终于寻回了些底气,与她对视。
琼音看见他眉宇间久聚不散的郁气。
她知道,他亦不好受,做下这样的决定他必然也受了诸多煎熬,以至于已有多日不曾见她。
忙碌,这是个多好的借口。
又是个多蹩脚的借口。
之前他又有几时不忙,可他依旧风雨不误地出现在她的学校和医院门口。
而今天,她给他挂了电话,等来的却只是刘副官的车。
琼音在那一刻险些要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多可笑,翻云覆雨的裴少帅竟然在躲她。
她又有何德何能,能换得裴少帅如此。
他是掌权人,便是再煎熬再痛苦可命令也是他下达的。
他是痛苦。
而那些在冤狱大牢中受苦的群众学子又如何不痛苦?那些翘首以盼等待他们归家的亲朋好友又如何不痛苦?
她知道他定有苦衷。
可他这种高高在上的痛苦,反而让底层百姓的苦痛愈显得煎熬和不值一提。
“为什么?”
琼音问道。
如今各地军阀割据混战,中央大总统府不过一个象征。其命令未必有多少效力。
如裴聿峥这样掌一方重权的实权人物自可以对大总统所谓的命令置之不理。
他本可以拒绝。
可他还是做了。
琼音要他一个解释。
被推到她手边的那杯热水始终未等来人的光顾。
热气氤氲开,又缓慢散去。
裴聿峥将视线从上面离开,良久之后,他才酝酿着开口。
他自然知道她在问什么。
他像个胆小鬼一样躲了这么几天,也还是要面对。
“音音,因为这场仗,现在还不到真正打起来的时候。”
“为免日军恼羞成怒疯狂反扑,我们暂且只能行缓兵之计。”
琼音知道他说得或许是对的。
他是一军统帅,形势自然看得比她分明。
“可日本狼子野心,我们就算退让至此,又能换得和平吗?”
琼音毫不退让地看向裴聿峥。
“我是个弱女子,不曾领兵打仗,也不曾涉足家国大事。可我却读过史书,正所谓'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则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2豺狼虎豹已然在侧,避其锋芒难道不是在助长它的嚣张气焰吗?”
裴聿峥看着眼前脊背挺直眼神坚定的小人。
忽然无可名状地感到悲哀。
若是国人皆如音音一般傲骨铮铮,又哪里会到今天这个境地。
“不会。”
他直截了当地回答她。
“缓兵之计,不过是缓而已。”
“可我们不得不缓。”
裴聿峥抽丝剥茧地同琼音解释。
“音音,日军的军舰如今还停留在沿海,这是震慑,也是威胁。他们不过一声令下,炮火就能轰开固城大门,彼时才是真的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我们需要时间。”
“我们不能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日军攻破大门。”
“为此,便是背上群众的骂名我们也不得不做。”
琼音知道他字字句句皆是实情。
这是国家的现状。
他以现在的身份,在这样的立场上做出这样的决定,没有丝毫错误。
而她只是,只是明知如此,却还天真地怀抱奢望。
“那些学生会如何?”
琼音将他的话消化完,良久只轻轻问了最后一句。
裴聿峥在琼音似含着无尽悲伤的眼睛中有些狼狈地转过视线。
他正是怕她问这一句。
他给不了她承诺。
他有再多的大义,有再多的必做之理,有再多不得已而为之的难言之隐。
可那些学生却是无辜的,更甚至,他们是这个国家难有的沸腾的热血和滚烫的希望。
他们每一个人都应该鲜活无比又坦坦荡荡地站在阳光之下,而不是待在那阴森逼仄的牢狱。
琼音并没有催促他。
似乎他不说,她就还能自欺欺人地给自己一些有可能的幻想。
顿了顿,裴聿峥才下定决心般开口。
“我不知道。”
他说。
他无法欺骗音音,告诉她他们不日将会被无罪释放。
如果日本人只是要一个态度,那么事情大可以到此为止。那群学子也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等风声过去,自可以获得自由。
可如果日本人不肯罢休,张牙舞爪地得寸进尺,那么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音音,为了最终的胜利,流血与牺牲是无法避免的。”
琼音的眼睫颤了颤,她几乎不敢去深想。
可他这句话,分明已经为那些人下了最后的判决。
“非要如此吗?”
裴聿峥看着她微晃的眸光,有些不忍心,却还是硬着心肠开口。
“非要如此。”
他,或者他们,从始至终,都别无选择。
…………
…………
陵城落了好大一场雪。
飞舞的雪花飘落在每一个角落,好似要将这世间一切的罪恶洗清,求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新年伊始,大总统病逝。
自他下达了逮捕进步学生的命令后,总统府便骂声不断。
文人墨客写文章抨击反讽不说,亦有群众百姓张贴对联辱骂之。
大总统本就年迈体衰忧思过度,身体每况愈下,于民国十二年年初溘然长逝。
如此,国内局势愈发危急。
由列强扶持的各地派系纷纷展露头角,对大总统之位虎视眈眈。
民国十二年二月廿一,国内混战爆发。
陵城亦难独善其身。
廿五,陵军总司令裴善铖将军权尽数予以其子裴聿峥。
裴聿峥亲率大军北上,阻直系滇系闽系入京师。
陵军得日军襄助一路势如破竹,捷报连传。
廿八,滇系闽系两派合力阻陵军于晋城。
三军僵持,一时难克。
三月初五,滇军大将冯怀仁反戈,滇闽两军溃败。
三月底,陵军入京师。
陵军一路大胜,一时无人掠其锋芒。
各地军阀纷纷表示愿意讲和。
战事暂歇。
陵城上下欢欣不已,裴少帅即将入主总统府,自是欢欣鼓舞的好事。
裴大帅和裴少帅都是难得的好人,他们心中有百姓有家国,陵城人知道。
可琼音却未见得有几分喜色。
曾经裴聿峥的确是。
可现在她也不知道他究竟还是不是。
裴聿峥在离开陵城前来同她道别。
彼时她正拿着晚芙的信件在看。
她未曾避开他。
他便也看见上面的字字句句。
上面抨击着所谓民主共和的谎言,又大肆宣扬着英特纳雄耐尔的荣光。
裴聿峥拿开琼音手中的信,缓慢折叠好放在一边。
他扫到最后的落款。
裴聿峥斟酌了一下方才开口。
“是你的好友吗?”
琼音有些莫名,他分明认识晚芙。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
“是我最好的朋友。”
“音音也如她一样吗?”
“什么?”
“相信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裴聿峥轻轻说道。
琼音愣了一下。
裴聿峥没再给她思考的时间,似乎略过了这个问题,他轻声道。
“我明天就要北上了。”
如今外面的风声鹤唳琼音自然知道。
北上的含义她自然也明白。
果然,她听到裴聿峥说。
“我会去争总统之位。”
琼音忽然明白了他此前那个突然起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询问。
他问她是不是想要英特纳雄耐尔实现。
是因为他早就选定了民主共和。
“音音,权柄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有意义,不然只能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我想去谋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