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平的两端衡量的是生命的时候,我发现我做不到凭自己的主观感受去裁定孰轻孰重。”
琼音拉直了唇线,与她面对面的好似不再是她的爱人,她如此严肃,又如此郑重。
“而我终于意识到,我终究不可能成为如你如晚芙一样的人。你们都是足够冷静足够理智足够果决的人。你们天生适合成为领导者,成为无数人追随仰望的存在。”
“我如此钦佩,却也无比清晰地明白我的胆小与懦弱。我做不到。”
“上完那堂课,教员拿着教具离开,同学们也各自散去,我却在那个两难的抉择中久久回不过神。”
琼音笑了一下。
“说来有些可笑,我在某一刻忽然顿悟,我想要的是生。”
她一字一句道。
“是所有人的生。在那个难题中,我想要所有人活下来。在现在也是,我想要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
裴聿峥始终凝神听着,他没有再打断她,也没再着急否定或是阐发自己的看法。
从音音说她是个胆小鬼开始,裴聿峥就知道她已然不需要他再去宽解或者安慰了。
没有胆小鬼会承认自己是胆小鬼。
恰如音音所说,音音与他是不一样的人。
音音是如此柔软的人,可隐藏在她柔软外表下的底色是纯白无垢的善良。
他始终如一地坚信,音音的善良会长出牙齿来,护住她的柔软。1
而音音落下的最后一句话如暗夜里的一点火光,骤然炸响。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合该如此。
他就知道。
或许有人会笑她狂妄,笑她不自量力,可敢于这样说出来,已经胜过了太多的人。
而他知道,这必定是音音最真实纯粹的心声。
裴聿峥指骨分明的手指轻敲桌面,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
他敛眉轻言。
“很多人在做这样的事,亦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
“音音,你要知道,这个时代,即便是战争,即便是死亡,亦是为了之后的生。”
“我们拿起武器,也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来。”
“你要走的是哪一条路?”
裴聿峥抬眼与琼音对视,他望见她眼睛里一簇簇闪烁的星火。
琼音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瓣,没有丝毫犹豫道。
“医科。我想去读医科。”
裴聿峥没有半点儿意外。
音音不愿去做杀伐果断的将领,却最适合穿上救死扶伤的白衣。
她会是上天送与这个满目疮痍的大地的礼物。
裴聿峥的心间瞬间便被铺天盖地的骄傲和自豪充溢。
他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只能缓慢地点头。
“好。”
…………
…………
琼音果然如她所说从陵城中学毕业后就进入了陵城大学念医科。
学业很重,她之前从未接触过,所有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全新的,这也意味着她必须千百倍得努力,才能勉强达到她对自己的要求。
裴聿峥偶尔去接她放学,看见她因为劳累而苍白得近乎失去血色的唇会难以抑制地生出心疼。
可他从没说过要她放弃。
从音音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支持和相信。
她不会需要他不合时宜的关心疼惜。
音音从不是软弱的人,此时此刻眼前的压力与困难并不会将她打倒。
他若是因为怜惜阻止,反倒是看轻了她。
但他又实在为她眉宇间似有若无的倦意而倍感心疼,便只能在琼音学校休息的时候想方设法带她去放松心神。
裴聿峥走到琼音的车门前,为她打开车门,微微弯腰,单手负在身后,一只手伸到琼音身前。
摆出了十足的绅士姿态。
琼音虽然时常会招架不住他混不吝的性子。
但也不得不承认多年英吉利的留洋岁月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那是浸润在骨血里的气质。
他刚刚从操练场赶来,身上依旧穿着那身肃整挺括的军装,似裹挟着冷风而来。
腰间的皮带束出紧窄的细腰,肩上的肩章反射着冷光,愈显得他气质冷硬,但眉目间的温柔却让他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味道。皮质的军靴衬得小腿笔直,此刻正站在车外,等待着琼音的靠近。
他这样矛盾地综合着冷硬与温柔,专注看过来时,好似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琼音发现,她实在喜欢他这样军装笔挺的模样。
因为心跳从不作伪。
她伸出手,将手放进他等待已久的掌心。
两手相合的刹那,便如严丝合缝的榫卯,瞬间便嵌合在一起。
“这是哪里?”
琼音跟在他的身边踏上石阶,军靴踏在地上,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远处好似有隐约的虫鸣传来。
“一处天然温泉。”
裴聿峥自然道,话语中没有丝毫滞塞。
琼音的脚步却一顿。
裴聿峥轻笑出来,音音那一霎的停顿自然没有瞒过他。
“怎么?只是温泉而已,音音在紧张什么?”
琼音原本只是有些惊讶,却被他这一笑笑得脸颊微红。
“哪有。”她瞥见裴聿峥脸上慢条斯理的调笑,兀自强撑,嘴硬道。
裴聿峥并不与她强辩,他点点头。
“好,你没有。”
他如此轻拿轻放,云淡风轻,倒显得琼音心思浮动。
她不免含羞带嗔地瞪他一眼,却惹来男人更放肆的笑。
天幕由浅蓝转变成深蓝,深得好似泼墨一般,星子点缀在天边。
清淡的月光洒在热气蒸腾的温泉水面,晃动着粼粼的波光。
散发着细微硫磺味道的微烫的水波将琼音包裹浸润的瞬间,她不免满足地喟叹出声。
她穿着细绸的里衣,只觉整个心神都放松下来,无处不在的水流似乎在将她整个人托举起。
琼音好似也化作了这样一滩水。
如果,不远处与她隔着弥漫蒸腾的水汽的人的视线没有带着如此强的侵略意味的话。
裴聿峥双手放松地放在温泉的两侧,赤裸着胸膛,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从他沟壑分明的胸口滑下,吸引着人的视线随之向下。
琼音仓惶地顿住,别过脸去,脸颊却被热气熏得好似血滴。
罪魁祸首却得意地笑出声来。
一双眼似含着无尽的深意。
“哗啦——”
白茫茫弥漫着雾气的温泉中忽然传来一声破开水面的声音。
琼音眼睫轻颤,却又掩耳盗铃般不肯将视线投过去半分。
随着几乎是贴着耳边响起的一声轻笑,琼音整个人在水中被人圈进了怀里。
温热的水因为两方的挤压而迫不及待地向着外面流了出去,琼音的后背隔着薄薄的绸衫贴上一个宽阔坚实的胸膛。
她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佣人为琼音准备的是泡温泉要穿的衣裳,本就又轻又薄,经过温泉水的浸润,更是完全贴在了身上。
琼音感受到水流的涌动,也感觉到臀下大腿贲起的肌肉。
此前也不是没有同他亲密过,可从没有一刻如此难耐,如此恨不得插翅逃离。
水流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趋近于无。
琼音几乎要生出赤.裸相对的错觉。
“还不肯睁眼看我?”
裴聿峥从胸口中挤出一声闷笑,琼音单薄的脊背在他的笑声中感受到微微的震动。
还未待琼音反应,他又轻而又轻地哼出一句,潮湿温热的吐息洒在琼音耳畔。
“音音这样,我会忍不住想要亲你。”
细小的电流从耳下蔓延至脊柱,又迅速流窜向四肢百骸。琼音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猛然睁开双眼。
视线正中便骤然被裴聿峥占据。
他被水打湿的额发向后收拢,露出俊美飞扬的眉眼。
此刻漆黑的瞳孔里满是戏谑的笑意,纤长的眼睫上,有一滴水珠将滴欲滴。
琼音忍不住缓慢地吞咽了一下。
古人有言秀色可餐,诚不欺我。
男色,亦可惑人。
她有些仓惶地别开脸,只拿秀气小巧的侧脸对着他。
裴聿峥手臂动了动,得寸进尺地将她整个人都拥进怀里。
琼音软绵绵一个,在水中被他整个包裹。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让她觉得呼吸不畅的,究竟是温泉里缓慢流动的空气,还是身后放.浪.形.骸.的人。
琼音扭着身子似要拉开与他的距离。
她还记得刚开始那场论争。
“你说的只是温泉。”
琼音拿一双清凌凌的眼瞪他。
裴聿峥倒丝毫不觉得羞愧。
他向后靠在温泉壁上,将整个赤裸的精壮的胸膛袒露在琼音面前。
任由她打量。
他勾起一个有些坏的笑,平添了几分少年风流。
“可音音却在纵容我。”
“音音分明也极喜欢。”
琼音猝不及防被他点明了心思,在他的话中猛地涨红了脸。
是的,纵容。
她在纵容他。
纵容他的靠近,纵容他的亲昵,纵容他的得寸进尺。
就如这趟温泉之行,若是别人,她不会来,也不会明知道一个池子中只有两个人却依旧故作不知,更不会有其他人能如他这般与她几乎毫无阻碍地相贴。
她所谓的底线因为对象是他而一步步心甘情愿地主动后退。
她在深陷。
无比清醒又难以抗拒地深陷。
琼音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灿若骄阳,又美如夏花,裴聿峥大脑在那一瞬间停摆,他只能想到如此匮乏又如此俗套的形容。
故作姿态摆出的游刃有余在这一笑中被轻而易举地瓦解。
他直愣愣望着琼音,像一个呆子,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
被琼音坐着的大腿终于传来长久维持一个姿势而血液不畅带来的酥麻。
可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心脏恍若被电击一般的夹杂着痛感的快感。
裴聿峥的瞳孔微微放大,他震惊地看着琼音,再无动作。
琼音倾身贴近,红唇落在他的唇上。
她含笑的声音像上天给予他的审判,连灵魂都无法逃脱。
被生生世世镌刻在与琼音在一起的碑文上。
“我是喜欢。”
“裴聿峥,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喜欢你给予的一切。”
琼音微微离开,认真地看着他。
“你要好好对待我的喜欢。”
不知为何,裴聿峥竟然有些想要落泪。
这温泉的水汽太大了。
熏到他了。
他心想。
我会的。一定会的。
裴聿峥看着琼音,同她说道。
可被琼音吻过的的唇却好像落下了封印一般,它不住地轻颤,最后也只轻轻说了一个字。
“好。”
琼音终于又奖赏般亲了他的唇一下。
发出啵一声轻响。
“我信你。”
她笑道。
早已失去存在的四肢终于又恢复了知觉,裴聿峥像个刚刚安装上四肢的木偶,生疏又莽撞地将琼音拉进怀里,与他紧密相贴,再无缝隙。
他的唇撞上琼音的唇。
撕咬一般。
转而又好似抱歉一样安抚碾磨。
在琼音忍不住呼痛后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若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落在她的脖颈处,他并不过分流连,干燥柔软的唇贴上便离开,似温泉里轻抚她身体的水流。
可他偏偏又无处不在。
琼音的脑海里炸开大片的空白,放在温泉中的手抓紧了他的手臂,又被人伸手整个握进手心。
一根一根展开她的细指,与她十指相扣。
绸衫生出了褶皱,随着水流轻轻波动。
月色隐进了云层,只有星子眨着眼睛。
粘稠的空气将亲密无间的两人严丝合缝地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
他忽然猛地停下,离开让他失去神智的罂粟
花。
裴聿峥弓着身子,任由自己陷在琼音的脖颈处。
他大口大口地粗重喘息。
额角因为隐忍崩出青筋,一双眼也早已不复清明,却偏偏咬着牙让自己停下。
不可以。
至少现在不可以。
他抱紧琼音。
“等我去苏城提亲。”
“等我娶你。”
琼音伸手环住他宽阔的后背。
她同样呼吸不稳。
“好。”
她在他的心跳声中回道。
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平复着各自的呼吸,感受着逐渐同频的心跳。
有的时候,人是为了很多瞬间在活着的。
无数个深刻的精彩的难忘的瞬间支撑我们熬过痛苦艰难的岁月。
在这一刻,他们忘记了战火纷飞的时代,忘记了世俗的枷锁,忘记了所有所有的一切。
他们只有彼此。
如果,如果真有神仙存在的话,裴聿峥想,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
他愿意为此,付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