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色凉如秋水。
此刻晨曦未至,天色晦暗,睡意昏沉。
有年纪尚小的宫女正靠着雕龙画凤的高大檐柱打盹。
月光从软烟罗糊住的窗棂上洒落,隐约可见偌大的寝殿之中的富丽堂皇的摆设。
临窗东首的桌案上摆着尊精致小巧的白玉骨瓷麒麟双头香炉,丝丝缕缕的荼白色的烟雾飘起,轻缓地融进莹白的月色里。
彩绘凤舞的檀木四围,圆润的夜明珠摆在床榻边上,亮着柔和的清辉。天水碧的轻纱帷幔垂落,遮住了里面一道纤柔曼妙的身影。
该是酣眠沉睡的时分。
锦被下却忽有一截柔腻雪白的藕臂探了出来,不多时,纤细伶仃的玉足也忍不住踢开了被褥,伸至锦帐外面。
白玉一般的脚腕上缠着一条赤金环珠玲珑细链,衬得那玉足越发精致白皙。
琼音掀开锦被,从床榻上起身。
撩起罗帐,她赤足踩在芙蓉如意花纹的绒毯上,再无半点睡意。
守夜的映水听到细微动静,提了灯盏来瞧。
“娘娘?”
琼音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无事。你自去歇息。”
映水就着灯光瞧着娘娘面色无异,走过来燃起珐琅彩瓷烛台,才屏息敛目退下。
脚步轻悄,静寂无声。
琼音起身走至窗前软榻,行走间,盈媚尔雅,难掩窈窕之态。
她斜斜倚靠在软榻上,抬眼望向窗外明月。
她只着一身杭绸素衣,乌发松松挽就,垂落肩后,愈显得那张小脸欺霜赛雪。
一张脸未施半点粉黛,却细腻如脂。
柳眉如烟,杏眼明仁,素齿朱唇,灿如朝霞映雪。
眉宇间轻拢的那几丝轻愁,倒好似给这神仙妃子一样的不惹尘埃美人添了些真实烟火气。
教她夙夜辗转难眠的,却是一个也如这天上明月一般的谪仙人物。
白日大殿之上的那一场争执,到底是教她着恼万分。
如今新帝登基,早开恩科关乎社稷安稳。
皇帝年纪尚小,虽已登庸纳揆,然新帝再是聪敏,如今也不过五岁稚龄,初登大位,尚需忠臣良将从旁襄助。
再者皇位之下,仍有豺狼垂涎觊觎。群臣各怀心思,更有奸佞小人蠢蠢欲动,皇权飘摇不定。
而她以女子之身垂帘摄政,纵然有先帝旨意在前,却仍有不少大臣心有微词,更有御史连上几本奏折言其诞罔不经。
唯有早开恩科,科举取士,皇帝才能不受世家掣肘。聚拢人心,培植亲信,清除朝廷之上尸位素餐之辈,遴选股肱之臣,以稳固皇权、掌控朝局。
只如此一来,会试主考官总裁的人员的选择便显得异常重要。
读书人古来讲究尊师重道,师生关系是与血脉亲缘相比都毫不逊色的关系。老师与弟子更是天然织就密不可分的派系之网。
要知道,虽说天下学子皆是天子门生,可真正得见天子能被天子看在眼中的不过只有进士前三甲。
而凡所有要参与会试的举人皆要研究主考官的喜好与学识,是要恭敬称主考官一句座师的。
担此一职,便博得了日后进士的感激与好感,也就水到渠成与之后朝堂之上的大臣官员有了联系。
此重要之位,无论是世家,还是清流,无一不想要出自自己一派。
琼音端坐帘后,垂眸思索合适之人的人选。
这人决不能选自世家,世家本就势大,仰仗多年底蕴对皇权早有轻视之心。
可若出自清流亦不算妥当。清流如今与世家分庭抗礼相互制衡是为最好,如今皇帝紧要之事是收拢皇权,并不需要为清流再添虎翼,打破这个暂且和平的局面。
更何况,清流如今以那人为首,于她于皇帝,都算不上有利。
如此一来,主考官最好是位只忠于皇帝的孤臣。
琼音视线扫过大殿之上的众臣,与先帝的嘱托一一对应,暗忖人选。
大殿之上众臣亦在彼此交换眼神,各有成算。
却有一人上前半步,躬身行礼。
“启奏陛下,臣以为翰林学士袁恪礼才学品性皆佳,是为总裁之人最佳人选。”
小皇帝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识偏头看向琼音。
琼音自也看见出列之人,还未考虑其口中人选,便不免蹙了蹙蛾眉。
御史大夫张之轼,刚正不阿,迂腐顽固,此前便是他三番五次呈上奏折弹劾女子干政,祸乱朝纲。
更重要的是,张之轼乃是首辅宴璟昀座下门生,是坚定不移的清流一派。
琼音终于看向那个长身玉立,位列群臣之首的高大身影。
他身着一身绯红直领大襟宽袖官袍,胸前绣有绣云鹤纹方补,全袍绣有四合如意暗云纹,腰间束着赤白二色革带,坠着白玉玲珑玉佩。
手持象牙笏板,目不斜视,端得是一派清贵华然。
琼音轻颤的眸光落到那张俊美逼人的脸上。
他头戴展脚幞头帽,鬓若刀裁,墨眉斜飞入鬓,一双深邃凤眼寒潭一般无半分情绪,眼尾落下的那一点小痣平添了几分潋滟风情,鼻挺唇薄,面如冠玉。
是一副惊才绝艳的君子模样。
琼音收回视线,对着小皇帝缓慢摇头。
李瑾珩接受到她的意思,小身子扭啊扭,坐正后一本正经地开口。
“我……朕以为不妥。”
宴璟昀捏紧了手中笏板,抬步出列,寒潭一样的目光却是毫不遮掩地看向帘后的琼音。
冷泉般的声音涓涓而响,只是话中意味却未有半分恭敬。
“太后娘娘以为如何?”
琼音隔着珠帘与那双冷清的眸子遥遥相望。
他不避分毫。
眼中的侵略感在一瞬间笼罩住琼音。
琼音在一瞬间几乎要打个寒颤。
大胆。
琼音护甲陷进掌心,几乎要呵斥出声。
却还记得如今尚在大殿之上。
如今她尚要仰仗于他。
宴璟昀神色冷清,却是寸步不让地又冷声逼问一句。
“娘娘可是已择定了人选?”
“如此紧要之事,早日决断为妙。”
满朝文武大臣皆低头敛目默不作声。
连张之轼也悄无声息站回了队列之中。
晋朝上下无人不知,太后娘娘与首辅宴璟昀素来不合,朝堂之上,向来是太后娘娘说往东,首辅便偏要往西。
两人几乎到了王不见王的地步。
如此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还是暂避锋芒吧。
琼音的护甲陷进掌心。
些微的痛意让她的此刻的心神清明万分。
宴璟昀如此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对身为一国太后的她尚能寸步不让,更是对御座之上的皇帝视若无物。
如此礼崩乐坏,倒行逆施。
然诸位百官无一人出声驳斥于他。
皇帝年幼,宴璟昀虽名为臣子,却已有摄政决断之实。
这大晋朝如今虽名义上还是李家王朝,然其中有多少水分,琼音心知肚明。
若是宴璟昀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并非难事,倾覆亦在朝夕之间。
君尊如天,臣卑如地更是一纸空话。
正是如此,无论张之轼举荐之人有多适合当科举会试的主考官,皇帝都决不能应允。
她不能将这样于学子有恩之事拱手奉送于宴璟昀,为其再添声势。
思至此,琼音不免又对逝去的先帝心生几分怨怼。
他倒是自诩英明一世,却做尽了世间糊涂事。
乾清宫里烛火飘摇,落针可闻,自太医院众人踉跄地膝行退出大殿,众人便知道天大抵要变了。
满殿飘散着浓重的苦涩药味,笼罩着沉沉暮色。
李弘昇面白如纸,经年累月的病痛缠身,已将他折磨得犹如朽木。
他瘦削的脸颊露出一个枯败腐朽的笑容,唯有还可窥见一两分帝王的湛湛清明。
他视线垂落,看向跪坐在榻前安静搅动药汤的他的这位小他许多的贵妃。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转瞬思及什么,很快隐去消失不见。
太子年幼,而宗室虎狼之心。萧家掌军权,又是太子外家,是太子手中最锋利的剑,也是他最重要的仰仗。
而萧家嫡幼女萧琼音与皇后一母同胞,乃是继后的最佳人选。
他既走了这步棋,便未有悔棋的打算。
此为上上之计。
在太子长大真正能够掌权之前,这偌大皇宫里,要有人能护住他,能全心全意为他。
“放下吧。莫再做那无用功。”
李弘昇的声音沙哑似磨砺的沙子,他沉闷地咳了两声,明黄色被褥下瘦弱的躯干几乎整个都在颤抖,像是一把即将散开的骨架。
琼音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看向李弘昇。
这位掌无上权柄却也只能被病痛困在这卧榻之上的一国之君。
李弘昇浑浊黯淡的眼睛在望见琼音那双淡漠的杏眼时恍惚了一瞬。
这是一双与琼落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
琼落的眼中总似蕴着一汪温柔的水,沉默地包容万物。
可她这位嫡亲妹妹,眼中却恍若含着凛冽的风,隐着沉寂又汹涌的傲然,倒是肖父。
李弘昇艰难地笑了一下。
她如此,他倒可以放下几分心事了。
若是他仍康健,这或许是个疏朗的笑。只是他已被折磨得只剩个皮包骨的人形,反倒让脸上的表情越发狰狞。
“朕知你有怨。”
他开口。
“臣妾并无。”
琼音将手中的药碗搁至一旁,垂眸数着被褥上金龙的绣线,并不走心道。
李弘昇并不在意她心口不一的反驳。
他又压抑地低咳两声。
到底是年纪小,连装模作样都不肯多用几分心。
自他病重,她倒是常来侍疾。可至多不过喂他一碗药,余下时间便只有两厢静默。
且看他已经咳成了这般模样,她却视若不见,别说替他平缓呼吸,便是问上一句都是没有的。
这样的性子,倒是同琼落没有半分相像。
眼中有一瞬划过浓重的悲伤。
也罢,也罢,终究是他们李家对她萧家不起。
“朕知自己时日无多,早已顺应天命,唯有一事挂牵于心,夙夜难眠。”
李弘昇剧烈地喘息着,呼吸不畅地痛苦再次笼罩住他。
可他咽下刀割一般喉咙里的腥甜。
强行说出自己的托孤之言。
“瑾珩年幼,尚需你从旁看顾。后宫刀光剑影皆隐于暗处,朕会许你皇后之位,要你待瑾珩如亲子,护他平安。”
他枯瘦如柴的手忽然从锦被下伸出来抓住了琼音的手臂。
一双鹰目闪着亮光。
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力气。
琼音感受到手臂上禁锢的痛意,却未挣开。
她平静地回视皇帝。
“臣妾入宫,便是为太子而来。”
最后一句话音很轻,却难掩眉眼间的悲痛郑重。
“我会护好姐姐唯一的血脉。”
李弘昇听到她的承诺,方失了力气松开她,手臂无力地坠下,摔在软榻上。
琼音未分去半点目光。
李弘昇也不在意,他甚至没有力气再重新将手臂收回锦被下。
他用眼神示意琼音看向远处的桌案。
“东方位离地面一尺有一暗匣,里面有朕早已放好的圣旨。”
琼音颔首。
李弘昇歇息了一会儿。
“还有大臣……”
“忠直之臣,朕已尽数书与太子。你可去太子那里去寻。”
“唯有一人,朕欲单独说与你。”
琼音的眸光在李弘昇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波动轻颤。
“荣国公世子宴璟昀。”
李弘昇好似没有看见琼音脸上的慌乱。
他直勾勾盯着琼音。
“他有出将入相之才。当为太子所用。”
琼音终于正眼看向眼前这个机关算尽百般筹谋的人。
他依旧是那副衰败腐朽的模样。
琼音却透过这具老迈的躯干看到了为君者隐而不露的狠戾心计。
荣国公世子与萧大将军幼女自幼感情颇笃,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点京城权贵之家无人不知。
更有传言,两家欲结亲事,成秦晋之好。
只叹世事难料,嘉懿皇后病逝,萧家幼女得君王旨意入了深宫。
就此一桩美谈变笑谈。
帝王手眼通天,琼音自是不信他一无所知。
她背信弃义罔顾情谊入了这高墙深院,宴璟昀早已同她恩断义绝,怕是欲啖她血肉。
可他却言要宴璟昀为太子所用。
琼音一时竟不知道皇帝是真心还是试探。
李弘昇疲惫地阖上眼,也掩住了其中深意。
琼音却听出了满满恶意的算计。
“璟昀那孩子,最是重情不过。又忠于皇室,可为太子手中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