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四年季春公主府——
“青羽,出来吃点饭吧,你这样不吃不喝身体会垮的。”长公主和驸马叩了叩叶青羽房门担忧喊了一声。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内的叶青羽却没做任何回应。
良久,驸马叹息一声,拍拍长公主肩膀,“算了,让他静静吧,钰安的事对他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听着父亲母亲远去的脚步声,叶青羽从床上睁开了双眼,他恍惚的抬起头看了看窗户。
“天亮了么?”他喃喃一声,神色却越发恍惚,天亮了?什么时候亮的?
“钰安……”他盯着帷幔出声,嘴里蹦出两个字。
喊出宋钰安名字后他下意识坐了起来,但他已经好几天没用过饭了,起身那一刻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又跌坐回床上。
他缓了好一会眼前才清明,他颤着手穿上鞋,随便从旁边拉过衣服套上踉跄出了房间。
长公主和驸马走时把叶青羽院中的下人都调走了,这是叶青羽打小养成的习惯,只要他心情不好,院中就不能留一人。
因此在他恍惚离开公主府时,并未有人察觉到他的离开。
他步履蹒跚走在街道上,街道上的人看到他的模样纷纷吓得连连后退,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就像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一样来到宋家,看到宋家那片废墟他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宋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下一秒,记忆如波涛一般涌回自己脑海。
对啊,宋家没了,在他被皇帝指婚那天没了。
“咳咳咳——”回忆如泉涌,不断刺激着他的大脑,很痛,像是蚂蚁在啃食他的脑髓,像是大火在炙烤他的精神。
他剧烈咳嗽着,咳得脸色涨红,咳得弯下了他这辈子从未向谁弯下过的腰。
他匍匐在黑漆漆的焦炭中央,周围是一片黑,只有他是一抹白。
离宋家被屠戮过去了多久?
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怎么过的,他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被父亲母亲从宋家那堆废墟中抬回来的。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于他来说,宋家与他家仅仅只是世交不是吗?
他不该在听到宋家被屠戮时失去简单的判断力才是。
但为什么,为什么在听到宋家被屠戮,无人生还时他感觉自己脑中有根弦断了?
低声的呜咽在黑色世界里响起,由呜咽逐渐变成嚎啕大哭。
无法控制的情绪在他脑海里心里喧嚣,在他的每根神经上跳跃。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很难受,心脏就跟碎裂了一样疼。
夕暮,长公主和驸马找了过来把他带了回去。
他像是理智回笼,之后没有把自己藏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他每天都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但他却日渐消瘦,精神不济。
直到他查到宋家上百口人却无一人是宋钰安时他才稍微有了些精神。
可惜的是,他没找到宋钰安,他查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地方,凡是大和朝细作有可能躲藏的地方他都找了个遍,但仍旧没找到宋钰安。
他知道,他找不到宋钰安了。
他像是终于放下了,他的生活逐渐恢复正常,他也逐渐恢复成以前那个叶青羽。
也不知是他故意而为之,还是他本身就是个平静的人,他的生活变得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直到两年后他收到了宋钰安的礼物他的生活才泛起一丝波澜,可惜很快又被抚平。
之后五年,他的生活如一潭死水,与林惠兰的婚期一拖再拖,拖到他三十二岁,拖到京中流言蜚语满天飞。
他和林惠兰默契的一次又一次拖延。
他觉得自己和林惠兰很像,他们性格上很像,所以每次跟林惠兰出出进进时他都有种照镜子的错觉。
但大多数时候他又觉得他们又不像,因为两人偶尔坐在一起聊天时他很明确的感受得到林惠兰的心是明朗的,她一直知道她是归属于谁的。
而他,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条路途上他不知何时丢失了自己,也不知自己该归属于谁。
林惠兰这些年说得最多的便是他在某些方面很理智,但理智归理智,在某些方面,他又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这便是他和林惠兰最大的不同,也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即将成为夫妻的朋友,听起来就很讽刺,但却是事实。
宣和十一年,宋钰安回来了,宋钰安变化很大,他觉得陌生却又熟悉。
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一条沟壑,一条明明宋钰安就在他面前,他却触摸不到的沟壑。
他屡屡想和宋钰安说话时,这条沟壑都会横亘在他面前,让他无法开口。
因此从宋钰安回来到现在,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天他被墨九卿召进了宫,墨九卿和他说了很多,又提及了婚期,且他还有意向为自己和宋钰安牵红线。
墨九卿询问他和林惠兰的意见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藏在心底深处的东西还是被人窥见了一二。
也是在那一刻,他终于选择了正视自己。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隐隐猜到了当年的真相。
猜到真相时他就明白,他和宋钰安走到如今,从来不是错过,而是必然。
他从来都是个很理性的人,七年前他已经失了一次智,如今,断不能让自己再失了智。
所以他拒绝了墨九卿的好意,并且他准备和宋钰安做一个道别。
这一次他没再拖延自己和林惠兰的婚期。
离开皇宫时他遇到了宋钰安,他想和宋钰安说话,宋钰安却目不斜视进了宫。
宋钰安进宫后第二天他和林惠兰的婚期就定了下来。
他和林惠兰成亲那天宋钰安来了,但他们仍旧没有说一句话。
傍晚他看到宋钰安提着一坛酒去了最为安静的后院。
宋钰安不爱喝酒,从小就不喜欢。
宋钰安也不喜欢安静,他喜欢热闹。
但那天晚上,宋钰安拎着他不爱的酒去了他不喜欢的地方。
他和身边人说了声抱歉后跟在宋钰安身后去了后院。
他躲在假山后偷偷的看他,他安静的待着,没喝酒,没说话,没和多年前一样蹦蹦跳跳胡乱发疯。
他靠着假山,就像小时候宋钰安靠着他一样。
不多时,夏哭夜携陆鸣来了后院。
他们准备喝酒,但没酒杯,他看着他摘了荷叶充当酒杯。
那是他教他的。
他们没聊什么,很是安静。
时间流逝,他躲在假山中,只希望时间能够再慢一些,因为他很清楚,他和宋钰安以后恐难相见,他想多伴他一时半刻。
他躲在假山后看着繁星点点,宋钰安坐在亭中仰望着璀璨星辰。
听到宋钰安说大夏星辰挺多的。
他失了神,呆呆的看着明朗夜空。
他想,或许十三岁那年他从未找到过宋钰安。
也或许,十三岁那年,他就已经弄丢了宋钰安。
他这次没有先离开,他等到宴会结束宋钰安先离开他才离开。
宋钰安离开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宋钰安。
只是在夏哭夜班师回朝那天从夏哭夜口中听到了有关宋钰安的事。
之后的岁月,他醉心于治国安邦,与夏哭夜陆鸣等人建了一座又一座城,解决了一件又一件大事。
他后来官拜一品,摘掉了长公主之子的称号,成了他理想中的自己。
五十岁那年他先后送走了父亲母亲。
他没有子嗣,父亲临走前看着他叹息了一声又一声,又看着林惠兰说叶家对不起她,林惠兰却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选择的结果,他们没有一个人后悔过。
而母亲则是一句话没说,只是抚着他的脸一个劲掉眼泪。
他在母亲浑浊的眼中看到了怜爱和心疼。
六十七岁那年他送走了林惠兰,这个陪伴了他一生,但终其一生都没成为他妻子的姑娘。
他瞒着所有人将林惠兰的骨灰送回了大商,送到了那个终身未曾娶妻的男人手中,男人佝偻着腰抱着林惠兰的骨灰龛泣不成声。
七十三岁那年,他病倒了,他这一生未曾有过子嗣,到最后送走他的是墨九卿墨霖还有夏哭夜夫夫。
墨霖在四十岁那年就卸任把皇位传给了太子,之后带着自家父皇母后四处周游去了,得知他病重三人就赶了回来。
闭上眼那一刻,叶青羽心里空荡荡的,他这一生平坦顺遂,亲人好友也都在身边,他本不该感到遗憾的。
但为何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里空落落的……
为什么遗憾,他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