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让那张平平无奇、叫人看上好几眼都很难记住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项容这才发现,隔了这么久,她竟然将宋让的那张脸记得如此清楚。
——应该是因为她平时练暗器很勤奋的缘故吧,她练一次,难免想起宋让。
以至于宋让的脸刀刻斧凿般留在她记忆深处。
可是宋让不是要往东去鹤峰山的吗?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想死在第一次执行任务的鹤峰山,也算有始有终。
为什么这一世,会在秦州的西乡县遇见?
宋让仍旧带着那几个被她施以酷刑的男人。
此时,她正吩咐那几个男人去搜刮官兵身上的银钱。
“把他们都给我扒干净!我看这几个肯定不是第一次混水摸鱼了,肯定捞了不少钱。”
除了这几个男人,宋让身边还多了三个孩子。
两个女孩,一个男孩。
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可能十四五岁左右,另一个女孩看起来最年幼,顶多八九岁。
三个孩子衣裳穿得整整齐齐,脸上也干干净净,就是脸色蜡黄,像是长期营养不良。
三个孩子不用宋让吩咐,便一溜烟跑到官兵身边,把扔出去的石头捡了回来。
项容扫了一眼,见孩子手上拿的是宋让的飞蝗石。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把石头收好,然后很乖巧地站回到宋让身后。
项容看得出来,孩子们对宋让有依赖,似乎也有畏惧,眼神时不时落在宋让身上,就像是时刻关注着宋让的情绪变化。
宋让笑嘻嘻的, 随手从板车上拿了三块掌心大小的肉干出来,分给三个孩子。
“这是奖励,要再接再厉,做得更好哦!”
两个小一点的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却没敢动,齐刷刷地看向大孩子。
见大孩子伸手接了,两个小的才跟着伸出手去。
“谢谢师父!”
宋让一下子收了笑容,故作不高兴:“什么师父?又忘了是吧!都说了叫姐姐。”
三个孩子连忙改口,“谢谢姐姐!”
“这才对嘛!真乖!”
宋让挨个摸摸孩子的脑袋,然后身子一转,坐上板车边缘。
她微微俯身,用手撑住车板,目光很自然地在项容身上扫过,然后对着那几个男人骂骂咧咧。
“磨磨蹭蹭的!收完没啊?”
“收完了收完了!”
“那还不赶紧走,想留在这给他们作伴呐。”
几个男人敢怒不敢言,低眉顺眼地推着板车上路。
板车从项容身边经过。
宋让又看了眼项容,很突然地咧嘴笑道:“我说姑娘,我和我的小跟班们好歹也算是救了你,我们都要走了,你怎么还不说声谢谢啊?”
项容太震惊了,以至于一时间真的忘记了该说声谢谢。
她盯着宋让的脸,嘴唇张了张,正要说谢谢,宋让又歪着头道,“开玩笑的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这些江湖豪侠该做的啦!”
宋让说完,就扭头看向三个孩子:“我说得对不对?”
“姐姐说得对!”
三个孩子齐齐应和,宋让笑得更开心了。
春天风大,宋让一笑,风便灌进嘴里,她岔了气,立即咳嗽起来。
三个孩子紧张地围过来,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顺气。
宋让一咳嗽,就像是停不下来,捂着嘴咳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别拍啦别拍啦!再拍就让你们拍下车去了。”
她看似不高兴地皱眉,眼里却带笑。
项容这时冷不丁道:“你们要去哪里?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现在兵荒马乱,我一个人怕得很。”
宋让看了看项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蛋,再看看她身后的弓箭柴刀和马匹,脸色慢慢冷下来。
方才她见官兵强抢项容的东西,既想给项容解围,又想让孩子们多个实战练习的机会。
但她也心知肚明,项容孤身一人,有兵器有马匹,绝不是寻常百姓,即便她不让孩子们帮忙,项容照旧能全身而退。
这样一个人,突然要求同行。
宋让本能地警惕起来——若她还是像从前那样,独自一人,碰到项容这个不明底细的人,她倒是乐意与之周旋一番,就当消遣了。
危不危险的,她无所谓。
但她现在还带了三个孩子,说好要将她们送去丹凤县。
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她就不能大意。
宋让似笑非笑道:“怎么?我心血来潮让孩子们做一回江湖豪侠,救了你,你还真以为我是好人了?想赖上我啊?”
剧烈的咳嗽过后,宋让的脸明显发白。
她的身体状态和上一世一样。
项容平静道:“姑娘身体似乎有些不适,而我会医术,若姑娘愿意,我可以为姑娘诊治。”
“还是头一回见上赶子给人治病的……我可没钱!”
“不用钱,姑娘护我周全就行。”
“你用得着我护?”
“从前我独自逃生也是迫不得已,若是能找些庇护或者是并肩而行的同伴,谁不愿意呢?”
宋让一顿,语气没那么凶悍了:“你要去哪儿?”
项容微微垂眸,脸上露出一点类似寂寥的表情:“不知道,我没有家,无处可去,也许哪里能容我,我便去哪儿吧。”
项容知道,宋让这个人其实心软得很。
装一装可怜,可以减轻她的戒心。
果然,宋让沉默片刻,与孩子们互相看了看。
然后轻哼了一声道:“行吧。反正这路也不是我修的,你非要跟我走一条道,我也拿你没辙。”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别打鬼主意。你也看到孩子们打那几个官兵的手法了吧……我教得!我可比她们厉害得多。”
项容笑了笑,摊开手,一脸无辜:“我说了我是个大夫,只救人不害人。”
宋让朝天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没说话,又偷偷示意孩子们盯着些项容。
项容牵着马,若无其事地走在一旁,心里在回忆瞿麦写的医书。
在平萝城仁义堂做工的那段日子,她的医术有了长进。
就算救不了宋让的命,也能让她多活些时日。
何况,还有瞿麦……他还在长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