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脸期待地前倾身子,他迫不及待想立即将热腾腾的仙丹攥在手中,吃进肚里。
诸臣也由最开始的不屑,到满是好奇地伸长脖子,观察着两位仙人的姿态,以及那雕着凤栖梧桐的铜炉。
无火无材,如何空手炼丹?
伦晚挂着自信的笑容,捋了捋胡须,站在炉子旁,不为所动,众人看得难免心急。
仙师无所动作,倒是他的小徒上前一步,询问帝王:
“陛下认为,凡人肉体凡胎,如何求长生?”
这个问题实在刁难,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陷入思索。他们又不是仙人,不问仙道,哪里晓得长生之法?可这刁钻的问题也确实叫在场一众人对二人多了些信服。
皇帝左右眉各挑了挑,好一番思量后,他扭头看向天师,却诧异地瞧见天师绷紧的下颌和紧闭的嘴唇。
打消了询问天师的想法,皇帝转向资良瑜,试探性地回道:
“天材地宝,修炼成丹,可助长生?”
资良瑜又问:
“敢问陛下,丹药如何助长生?”
皇帝眼睛转了转,答道:
“或许是,强健肉身,无病无患,故而长生。”
资良瑜略微勾唇,看得帝王心惊,只听见那平和的声音徐徐响起:
“陛下,错了。”
资良瑜面向众人,绕着台子踱步,和声道:
“所谓长生,并非强健体魄,人皆有一体一魂,体乃魂所依,体灭则魂灭,魂衰则忧患缠身,肉身日萎。人若长寿,必须体健魂强,陛下可认同?”
皇帝听得入了迷,连忙胡乱点两下头,期待着资良瑜继续说下去。
“然而宇宙浩渺,必有超凡之物。混沌初开,出乾坤;乾坤有气,灵气,煞气,灵煞交合,则为混沌。灵气可生仙,煞气可生魔,混沌藏于凡,实为人魂。”
皇帝听得懵懂,一旁的天师却再清楚不过。自伦晚一踏入大殿,他就明白,他遇见了真正的仙人。
皇帝连忙问道:
“仙人这是何意?这与长生有何关联?”
资良瑜停下来,笑了笑道:
“陛下,凡人肉体终朽,混沌之魂无依无据,散于天地,故凡人寿命有限。而长生仙以气化形,若要硬说依附,那便是整个乾坤,乾坤无穷,则仙人长生。”
皇帝愣住,在经历一番思想风暴后,如醍醐灌顶般猛地站起来,神色激动,两手颤抖,看向资良瑜,道:
“是魂!是魂!仙人,您的意思是,凡人若要长生,必须以天地为依附,唯有魂,才可寄托于天地!”
资良瑜笑道:
“陛下聪慧。”
“凡人修仙,或一心练魂,或体魂同练,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充盈灵气寄于天地,故可成仙,得长生。得此境界者,肉体可弃。”
皇帝终于明白了,然而他心里有了个疑惑,这个疑惑令他有些面目扭曲,他急不可耐地追问资良瑜:
“可是仙人,那朕呢?朕又如何去练魂?也如那些道士一般,苦修一世吗?”
他满脸地不可置信,对资良瑜道:
“朕可是天子,朕何必如此?仙人,仙丹呢?仙丹是不是可以直接使朕周身充盈灵气?直接长生?”
伦晚见皇帝一脸疯癫,十分不爽,他不可想象谢玿这一群人是如何在一个听不懂仙话的疯子手下做事的,故而他没好气地回道:
“你这老头好生糊涂,哪有什么吃了就可以长生的仙丹,不过是为了强健体魄,更有助于你练魂罢了。”
他面露讥讽,嗤道:
“你若能一步登天,那仙人苦修几十上百年,岂非荒唐可笑?”
不过,伦晚想,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枕流仙人。
何绪一听伦晚竟敢嘲讽皇帝,当即怒喝:
“放肆!陛下面前岂容你口出狂言!”
伦晚白了何绪一眼,骂了一句;
“愚不可昧。”
皇帝也沉了面色,目光阴鸷地看着伦晚与资良瑜二人,语气不善:
“听二位的意思,这什么劳什子仙丹,并不能令朕长生?”
资良瑜笑了笑,回道:
“陛下,稍安勿躁,人魂里,可不止有灵气,凡人求长生,也不止有修仙这一个法子。”
不止有灵气?那不就只剩煞气了吗?
皇帝将信将疑,一脸不悦地问道;
“何解?”
资良瑜微微一笑,两手运气,广袖一揽,将浊气汇于掌间,注入铜炉。烈火突起,唬得在场众人皆身躯一颤,幽蓝色的光芒又叫人神往。
伦晚一手掐诀,围着炉子踱步,一脸高傲地向众人解释道:
“盈清灵气你抓不住,自然是凝结沉浊煞气,弃道成魔了。”
这一招下来,众人皆相信,不管他们是否能让皇帝长生,可他们确实超脱人世。
皇帝一脸匪夷所思,喃喃道:
“成魔?”
听到“成魔”二字,天师身子颤了颤,面色惨白。
而资良瑜转向天师的方向,朗声道:
“陛下,在这大殿内,有人已经是长生之躯了。”
此话一出,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涟漪,又如浪打礁石,掀起狂澜百丈,朝臣霎时间沸腾了,惊谔地谈论着,数十道目光偷偷朝天师看去。
皇帝怔然,便看见资良瑜抬手,直指天师,冷然如泉的声音在一片沸声中格外清醒:
“此人,正是你们的国师,桓漱石。”
虽然在意料之内,可听到天师的名字,群臣还是惊骇万状。群臣议论纷纷,看天师的眼神仿若看怪物,毫无对长生的崇拜,有的只有对未知的恐惧。
皇帝也不可置信地看向天师,结结巴巴地问道:
“天师,你……你真的是,长生吗?”
天师面具下的嘴唇微微发颤,一口牙几欲咬碎,紧握的拳头里渗出丝丝鲜血,眼里满是被揭穿后的愤怒。
资良瑜一挥袖,一阵神风袭向天师,他面上的白玉面具顿时四分五裂,露出天师那张精致却扭曲了的脸。不知是谁突然惊呼了一声:
“看他的眼睛!”
那张如白玉无瑕的脸上,赫然呈现着一双远天蓝色的眼睛,似乎闪着荧光,那是恶鬼的瞳眸。
资良瑜冷声道:
“数百年来,以天为盖,以地为炉,人间为业火,水下尸骨为原料,先朝积年怨煞为养分,炼就纯魔至煞,从墓穴里爬出的恶鬼。”
天师面目狰狞,资良瑜厉声道:
“你分明不是桓漱石,你只是一只数不尽的怨气聚成的魔。你以为的悲痛,是死去的百姓的悲痛,你会痛苦是因为你本身就是怨恨,你偷走了属于桓漱石的身体和记忆。”
资良瑜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你不是桓漱石,你只是怨念聚成的魔。”
天师再压抑不住,飞身朝资良瑜扑去,怒吼道:
“闭嘴——”
“该闭嘴的是你。”
极度愤怒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众人本就稀里糊涂,听到这个声音更是懵懂——
又是谁在说话?
卫邈朝殿门口看去,皱眉凝目,随即大喜过望,惊呼道:
“谢玿!”
殿门口,谢玿金刚怒目,援弓而立,卫邈出声刹那谢玿手一松,刻着符文的箭正中天师心口,天师面露痛苦,跌落在地。
他似乎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困境,捂住伤口,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一幕幕刻在心里的场景,断壁残垣,尸山血海。他摇摇头,声音虚浮,坚定道:
“我就是桓漱石,我就是神明。”
众臣此刻已经完全糊涂了,而皇帝听见谢玿的名字,顿时如惊弓之鸟般面目惊恐,抬眼看去,可炉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并未能瞧见收了弓箭阔步走来的谢玿。
随即皇帝视线一低,看见他心爱的天师身负重伤,当即失去理智,大怒道:
“来人,把这几个狂徒,通通杀了!”
殿中护驾的千牛卫迅速行动,朝殿中二人,以及谢玿这位不速之客扑去。
伦晚笑嘻嘻,法术变化,台子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群臣尖叫,抱头乱窜,跑到殿门口,一抬头,就对上了密密麻麻站成方阵的兵甲,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如鱼鳞般叫人顿觉头皮发麻。
逃到殿门口的大臣双股打颤,在排排长戈的威吓下,默默退回了殿中。
这……这是……卫茗大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起火瞬间,资良瑜轻盈跃起,抬手,披风飘起,化作烈焰红袍,长剑从袖中滑出握在手中,那张俊俏的脸神情冷淡,平静无波的眼睛直盯着皇帝。
皇帝顿时如遭雷劈,什么天师,什么谢玿,通通都不重要了,他的瞳眸颤得厉害,眼里只剩下了瞬息间杀至眼前的红衣卿。
长剑抵上脖子,资良瑜朝千牛卫怒喝:
“别动!”
皇帝被挟持,千牛卫哪里敢动。
皇帝的心被极端的恐惧占据,回忆如咆哮的野兽朝他扑来,曾经他最恨最怨的人,回来了,此刻就站在自己身边,举着剑要杀自己。
是恶鬼索命,是王玢回来索他的命!
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吓得呆在原地。
皇帝浑身发抖,几欲要哭出来:
“王……王玢?”
资良瑜听到皇帝颤抖的声音,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目光紧紧锁在殿中唯一一个正在走动的人身上,露出一抹宠溺的笑,漫不经心地回应皇帝:
“臣回来了,陛下,您也会怕吗?”
皇帝似乎一瞬间精气被吸干,面色苦楚,像只发抖的干瘪鹌鹑,他想扭头去看资良瑜,可近在咫尺的剑刃强迫他看着殿中央。
火似乎小了许多,那台子连渣都不剩,连那炉子也消失不见,这是伦晚引以为傲的障眼法。
一人踏火而出,随着他步步逼近,最后一丝火焰也消散。
皇帝看清了那人的脸,更是急火攻心,想要开口说话,却喘不上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只能将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抬起,指着谢玿。
谢玿如地狱走出的罗刹,拔出长剑,看着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天师,声音愤怒又悲伤:
“你本是百姓怨气所化,你本该懂民之辛苦,可你选择将你的痛苦,加诸在所有人身上。”
“你恨皇帝,认为是当权者无能,造就你的痛苦,可现在已经不是先朝,你最该恨的,是如今的自己。”
长剑举起,谢玿带着无边的悲愤与痛苦,携着亲人挚友给予的力量,砍落这一剑。
天师的头颅滚落,那双远天蓝的眼睛望着谢玿,他用最后一丝气力,固执地说道:
“我就是……桓……漱……石。”
“你永远不会是。”
谢玿最后看了天师一眼,亲眼目睹那具尸体化作飞灰,只留下那支箭,和一抔骨灰。
谢玿收回目光,带着浑身血污,提着鲜血滴落寒刃依旧的宝剑,杀人的目光就这样朝皇帝投去。
皇帝亲眼看着天师被谢玿斩首,尸骨不存,见鬼般恐惧的目光看着谢玿,抬起的手指颤得厉害,浑身痉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两眼一翻,一世英名的皇帝,活生生被吓死了。
皇帝就这样驾崩了,所有人都呆住了,千牛卫亦是手足无措,如果他们没看错,是谢玿,和……和王玢?杀了妖道,还逼死了皇帝。
像做了一场怪诞不经的梦。
唯有何绪颤巍巍伸出手在皇帝鼻子下一探,好半晌后他双膝跪地,失声痛哭。
资良瑜收了剑,瞧也不瞧这曾经重要的人,跳下来走到谢玿身边,告诉他:
“死了。”
谢玿冷哼:
“便宜他了。”
随后他面向大殿,目光落在那道缓缓走来的明黄色身影上,夹道两边士兵退开,为太子让出一条道。
谢玿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湿润了,在太子还没走进大殿之前,谢玿高声宣布:
“妖道已除,皇帝驾崩。”
好像是在故意告诉太子,好让他安心,大步流星走上前来,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
群臣终于反应过来,窃窃私语声刚起,又因为突然走入大殿的人而戛然而止,有人愕然唤出:
“太子……太子殿下?”
太子没有看他们,他径直朝谢玿走去,而谢玿在太子来到自己面前时就已退开一步,将剑收入鞘,取下来放在一旁,单膝跪地,恭迎道:
“参见陛下。”
太子垂眸看着他,露出一抹哀伤的笑。群臣观望着,伦晚不知何时出现在龙椅旁,提起皇帝的尸体就丢到何绪怀里,轻声“哼”道:
“让让啊。”
太子抬步朝龙椅走去,资良瑜亦取下剑单膝下跪,道:
“恭迎吾皇。”
这一声点醒了所有人,眼下谁才是大势,他们自然不瞎,何况,这本就是他们的太子殿下。太子与疯帝,孰对孰错,他们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群臣陆陆续续起身下跪,皆道:
“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旁的伦晚见状,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
“尽为难老头子。”
太子转过身,看着群臣,一掀衣袍,坐在龙椅上,厚实感真切感一下涌上心头,他顿觉一切的遭受都是为了此刻,不禁有些感慨。
想到这群人的付出,他鼻头一酸,眼里有了盈盈泪光,对诸臣道:
“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新帝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望向谢玿,半晌,两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除妖道,立新君,他们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