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青伶像往常一样去给毓容梳妆,嫣儿早已伺候毓容梳洗完毕。她粉黛未施,穿着一身素净衣裙,日日簪在发髻上的榴花簪也换成了白色的珍珠簪。毓容吩咐青伶不必像在府中那样每日上来,有事她会让嫣儿去传他。
妙玄雇的轿辇停在阶下,青伶扶着毓容上了轿辇,泪娘将预备好的祭品分装在两个竹篮里,用大帕子盖着交给嫣儿,青伶上前接过两个竹篮,对泪娘说:“我来拎吧。”拎到手青伶才发现有些分量,泪娘依旧没有笑脸回他。
妙玄、青伶和嫣儿各站在轿辇两侧,前面的轿夫喊了句“起轿”,一行人就出发了。
灵清葬在莲花峰的半山腰上,离枫叶观约莫三里地。山路迂回曲折,走了将近两刻钟才到莲花峰下。轿夫压下轿子,嫣儿扶出毓容。
莲花峰上松柏林立,山脚下荆棘丛生,因山下常有人上山砍柴挖药,中间踩踏出了一条野路。
青伶提着两个篮子上一个斜坡,毓容叫他慢点,青伶才答应了声脚下就一滑,他怕洒了祭品抓着两个篮子不放,因为没有手去攀附整个人往后一躺。
“蠢东西!不去扶一下还站着做什么?”毓容斥责了嫣儿,嫣儿走过去扶,青伶站起说:“我不大要紧。”边说边掀起大帕子查看祭品。
妙玄见毓容对青伶不同于旁人,那股关心劲就是对她自己的公子也是没有过的,就更加确信毓容对青伶的身世没有任何猜疑。尽管妙玄很会自我安慰,但灵清的墓越来越近,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起来。
到了灵清墓前,青伶和嫣儿将祭品摆好,烧香,展黄裱,插白幡。青伶在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毓容欣慰地说:“灵清是个最玲珑善良的人,她会保佑你的。”
嫣儿用棍子挑起黄裱纸,又扇又吹,那纸只冒青烟,硬是燃不起来。毓容斥责起嫣儿来:“蠢东西,这也是能拿嘴吹的?”
毓容不让她拿嘴吹,点又点不着,嫣儿急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青伶为她解释说:“兴许是早晨的露水太重,把纸都打湿了。”他从嫣儿手中要过棍子说:“我来试试。”
青伶跪在墓前用棍子挑起黄裱纸,忽地起了一阵微风,棍子挑起的地方蹿起一缕火苗,一层层往上燎,越烧越旺,火焰从周围向中间聚拢,黄色的纸慢慢变成黑色的灰烬。
“看来灵清也很喜欢你。”毓容淡淡笑着对青伶说。青伶虽不知道墓里埋的是什么人,但他看着毓容哀婉的笑容,也不禁伤怀起来。
妙玄不时觑着毓容,观察她脸上有无不同寻常的表情。每当听到毓容把灵清和青伶一并提起时,她的后背就起一层汗。
毓容围着坟墓走了一圈,墓体已用花岗岩包起,墓周用大理石修了一道半人高的护坟圈,整个坟墓都被包在圈里,只在正前方开了个口子作祭拜用。
毓容在墓碑前停下来,墓碑上新刻的“灵清”两个字让毓容想起第一次奔赴她坟前的场景,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墓碑上的字日晒雨淋的都看不清了,又叫土没了一截,就挑了个日子把老碑给碎了,又重新立了一个。”
毓容神情哀伤,妙玄以为毓容对这个墓碑不满意,就急忙解释道。
青伶看见描成黑色的“灵清之墓”左下侧刻着一行红色的小字:灵真 立
于是就问:“灵真是灵清前辈什么人呢?”
妙玄说:“灵真是长公主的法名,第一块碑是长公主立的,因而这上面还刻长公主的法名。”
青伶似有所悟,点了点头。墓周的草丛里一片片地盛开着黄蕊白瓣的野菊花,青伶走进草窠里摘野花。
这时妙玄的侄孙昭儿从山下上来拜见毓容。昭儿是妙玄本家表侄的儿子,他父亲老来得子,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家里也有几亩地,因而从小也是娇惯长大。昭儿有点人貌和头脑,只是都不用在正道上,一味地吃喝嫖赌,贪图享乐,二十好几也不娶妻生子,把家里吃饭的几亩地变卖掉挥霍一空,他爹娘气死后他就上枫叶观投奔妙玄来了。
妙玄跟长公主府来往这么些年手里有点存银,昭儿就撺掇她放银子赚息钱,昭儿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因而做起来也得心应手,妙玄起先胆小,后来见钱生钱,胆子就大了起来。
不等他过来,妙玄先上去小声责问他:“昨天就跟你说长公主今天一早就要来墓前祭奠,让你早在这候着见过长公主,你如何现在才来?”
“我的姑奶奶,昨晚吃了点酒睡得刚刚才醒,这不就马上过来了吗?你交给我的银子昨天好不容易才放出去……”昭儿揉着眼睛话未说完,妙玄揪了他一下,回头看了看毓容:“等会再说。”
妙玄领着昭儿上前见过毓容。毓容打量了一下昭儿,见他方头大耳,四肢发达,正值壮年。遂问他年纪轻轻的怎么愿意来守坟。昭儿立马回道:“回长公主,姑奶奶说守坟也是积阴德的事,小的这是为自己积阴德呢。”
青伶摘了一大捧野菊花,用草编成绳子把花分两束绑起来,一束靠在墓碑下刻着毓容法名的地方,另一束拿在自己手上嗅。
毓容说:“这花里小虫子多得很,你别吸进鼻子里了。”青伶就放下来。
毓容没再问昭儿什么,妙玄见状主动说道:“这阵子观里香客多,又做了几场平安,忙得分不开身,我就把昭儿喊来帮忙。我这侄孙做事最是老实本分,就让他替我监理修墓。他也没成个家,我想着不如就让他来守墓,自己人总比外人放心些。”
毓容听到自己人三个字皱了皱眉头,说道:“难为住持费心。”
妙玄陪着笑,脸上堆起褶子:“折煞贫道了。”
毓容转身对青伶说:“竹生你再把纸挑一挑。”
青伶就再一次用棍子挑起黄裱,这次起得风比第一次更大些。黄裱的灰烬被风卷起,像一只只带着火焰的黑色蝴蝶在青伶面前飘浮起来,随风旋转着飞到高空上看不见的地方。
冥纸烧完了,地上只剩两团被火烧黑的痕迹。青伶又伤怀起来,比刚才看见毓容的哀婉神情时还要难过,是纯粹地为坟里的人难过。他把自己体会过的所有生死离别的悲伤都汇集在了这座坟上,这种悲伤渐渐地就变成了心上切实的闷痛,青伶捂着胸口蹲了下来。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毓容俯着身子,关切地问道。青伶缓了一会才站起来回道:“长公主不必担心,我没事了。”毓容说:“一路走来你也累了,这就回去吧。”
嫣儿扶着毓容到了山下,进轿前毓容回头对青伶说:“竹生,你也上轿来。”
妙玄昭儿还有四个轿夫都看着青伶,青伶也左右看了看他们,脸上显现出拘谨的神情:“多谢长公主,只是我刚刚胸口憋闷,想在山野间走走,心里会畅快些。”
毓容说:“也好。”她仰着头望了一眼苍翠的莲花峰便弯腰进了轿子。
嫣儿和青伶走在两侧,妙玄和昭儿远远地跟在轿子后面。
妙玄问他:“银子都放出去了?”
昭儿说:“都放出去了。”
“都放出去了?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私藏了多少?”
昭儿很委屈地说:“我的好姑奶奶,拢共三百两银子,修坟墓就去掉一大半了,剩了百把两银子正好遇到个急用钱的全放出去了,哪还有我私藏的份?”
昭儿揣着手,眼睛睨着青伶那边,问妙玄:“那小相公是长公主什么人?怎么长公主待他那样好?”
妙玄骂道:“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不该问的别问。”
昭儿撇撇嘴,作出不屑于知道的样子就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