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娘脱掉苦娘的红喜服,用清冽的潭水洗去苦娘脸上的脂粉,再一次亲了亲苦娘蜡黄的脸。
她重新将苦娘系在背上,腰上坠一块大石头,攥着苦娘的手说:“苦娘不怕,姐姐带你去找娘。”
潭面在月光下闪着银光,静得像一面镜子,泪娘打碎了镜子。
白尾雉在山涧中啼叫,山栀子的芳香随风飘散,银杏树在月光下寂然无声。这些都成了泪娘的上辈子。
官差在百丈潭边发现一双十方鞋,搜到了枫叶观。
灵应认出那双鞋是泪娘的,因为她有只脚是肿的,所以一只鞋子撑得大一些一只小一些。
这件案子最终以辛泪娘辛苦娘畏罪自尽宣告了结。
住在小离山下的人都听说辛大田一家一夜之间死绝了。有人说辛泪娘忒恶毒,也有人听说辛大田蒲翠莲杀害苦娘与刘员外的傻儿子结阴亲,这才把泪娘逼上绝路,辛、蒲二人有此下场是报应。
虽然百姓对辛家灭门议论纷纷,但老百姓也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人关心真相是什么,更不会有人替泪娘叫屈。
因为提到泪娘,他们首先会认为她是勾引大户人家少爷被撵出来的淫妇,如果她尚有廉耻之心,早就应该去死。
妙玄就是这么想的,当她听说泪娘自沉百丈潭时,脸上一点波澜也没有,好像事情本来就该这样。
灵应在百丈潭边设下香案,摆上贡品,念太乙救苦天尊宝诰超度泪娘苦娘的亡灵。妙玄知道后很不高兴,灵应说:“凡事有个始终,泪娘是我收留在观里的,她走了,我自然该诵经度她。”
青伶在百丈潭边坐了很久。四进说:“太阳快落山了,咱们回去吧。”
潭中央浮着一大一小两只野雉,它们通体洁白,柔软得犹如轻纱薄雾般的白色长尾漂在水面足有三尺长。它们时而用喙互梳羽毛,时而钻入水中嬉戏。
“四进你知道那是什么鸟吗?”青伶沉默了很久后问道。四进说:“怪好看的,还真没见过。”
青伶说:“大的是泪娘,小的是苦娘,她们没死,只是不做人了。”四进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
“她们没死!真的!”青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犀角梳,对着潭中递过去:“泪娘,这把梳子是我最宝贝的东西,如果是你,你就衔走吧。”
大白尾雉张开羽翼向青伶飞来,长尾在碧绿的潭水上划过一道波纹。它长鸣一声衔走犀角梳,向天空飞去。
小白尾雉在潭中央长鸣一声,也张开翅膀随后飞去。它们一直飞,飞到高高的云层里,白色的长尾在空中起舞飘扬,与白云融为一体,直至不见。
“真是奇事!”四进仰着头,张大了嘴巴。
青伶仰着头,流下两行清泪。
“泪娘,你变成云了。苦娘,你可以永远和姐姐在一起了。”
回了城,马车刚驶上御镜街口,青伶让四进先回去,独自去了燕国府。
燕国府门口张灯结彩,往来繁忙,一派喜气洋洋。
门仆正搭着梯子往壁上挂红灯笼,他打量一下青伶,问道:“你是找三公子的吧?三公子要办大喜事了,没功夫搭理你们,快走吧。”
青伶说:“烦请大哥帮我通报一声,就说青伶找三公子有两句话要说。”
门仆一笑:“谁是你们这种人的大哥?这几天不是丹伶就是墨伶,这又来个青伶,你说你们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快走吧快走吧。”
门仆下了梯子赶青伶走。修吾初的小厮尤云从外面进来,他认得青伶,上前问青伶找三公子什么事。
青伶就和尤云走到一边说话。
“我是来给三公子道喜的,能不能带我见三公子一面?”
大夫人从佃户牛三那里知晓了泪娘的事。修吾初大婚在即,大夫人怕他知道了又节外生枝,吩咐下人谁也不许在府里提这件事,尤其不能让三公子知道。
修吾初迷上了参禅悟道,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以往总给他唱戏的优伶见不着他都找上门来,青伶就被门仆当成那些人了。
尤云说:“别的人公子不见,要是你的话,公子肯定见,我进去说一声,你等着。”
青伶等了半刻钟,尤云出来说:“你跟我来。”尤云把青伶带到一片竹林里,修吾初笑着迎上来,青伶也挤出一点笑容回应他。
修吾初问:“你怎么来了呢?我听水伶说你不在虞大太监边上了,现在在哪呢?”青伶说:“泪娘死了。”
修吾初听清了,但不敢确认。
“什么?”
“她变成云了。”青伶指着天上的云朵说。“再也不用像泥一样被人践踏了。”
修吾初听青伶云啊泥啊的,就知道他和泪娘一定认识,并且很了解他们的事。“你乱七八糟地在说什么?”
“三公子,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告辞。”
青伶走后,修吾初骑着马去了趟小离山,回府后照旧参禅悟道,诸事不问。
四进把百丈潭边的怪事说与殷随听,殷随问:“犀角梳?是我送给长公主的那把梳子?母亲竟然给他了吗?”
因为修吾初与贺月隐的婚事,殷随这几日心情非常郁闷。
只要一上街殷随就能看见修府的家丁在街上采买灯笼喜烛。他闷在府里,连缘来寺也没心思去,只盼着贺月隐与修家三公子早早完婚,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殷随越是这么想,贺月隐就越是荡着秋千来到他的梦里,将石青色的披帛在他的心上拂过,让他抓心挠肝。
他满心郁闷没处发泄,又才和小常喝了几盅酒。听四进说起犀角梳的事,就想找点火向青伶发一发。
青伶从东院出来往梅园走,殷随背着手立在小径上挡住他的去路。
“我问你,我送给长公主的犀角梳,长公主是不是给你了?”
“是的,公子。”青伶不假思索地说道。
殷随说:“你还给我。”
“可长公主说……”
青伶和毓容说过这件事,毓容说那犀角梳送给了他,他想怎么处置都行。
“你少拿长公主压我,你别忘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仗着长公主偏爱你几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公子的救命之恩竹生不敢忘。可那把梳子已经回不来了,公子问我要,我也拿不出来。”青伶越说声音越小。“要不然我还别的东西给公子……”
“哦?你能还我什么?”殷随感到好笑。青伶说:“公子想要什么呢?”殷随半是开玩笑地说:“我想要崔莺莺,你能给我吗?”
青伶说:“这个容易,小常师兄的戏本子里有崔莺莺的画像,我去拿给公子。”
“等等。”殷随走进竹林,坐在石椅上对青伶勾了勾手说:“你过来。”
青伶走进去,殷随说:“你进府这么久,从没听过你唱戏,你唱个游殿我听听,就唱崔莺莺的词,从“行过碧梧庭院”开始唱。”
毓容不让青伶在府里唱戏,殷随故意刁难他。他本以为青伶会拒绝,没想到青伶二话不说就唱了起来。
青伶的唱腔清丽婉转,恰似娇莺黄鹂,比殷随在贺府寿宴上听见的还好。殷随听着听着气就消了,用手指在桌子上敲起了拍子。
金猊在林外看见,到了东院跟毓容说青伶在竹林里唱戏。毓容问青伶给谁唱,金猊说他只在林外听见,没有进竹林,估计是他自己在唱。
傍晚殷随给毓容问安,毓容让他跪下。青伶正在剥莲子,也停下手来。
毓容问他:“竹生,谁让你在府里唱戏的?”
“竹生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青伶忙跪下来说。毓容说:“你起来,我只是问谁让你唱的,是不是公子?”
“是我。”殷随主动承认。毓容斥责他:“你一个男孩儿家,无官无爵,不思进取,自己的前程一点不想,也学着听起戏来?我要是你,早就没脸在府上待下去!”
几句话骂得殷随无地自容,心中对青伶更是憎恶。毓容叫金猊拿来戒尺。
“长公主……”青伶想为殷随开脱,毓容让他不要说话 。
殷随自觉地摊开两只手,金猊举着戒尺迟迟不落下。毓容催促了他才开始打。戒尺发出唰唰的声音,连打了十下,每打一下青伶就跟着皱一下眉头。殷随皱着眉头一声没吭。
到了晚上,殷随手掌肿痛,星露给他涂上解凝膏。
“金猊也真是的,装模作样地打给长公主看看就行了,何必动真格的,打成这样。公子你也是,明知道长公主……”
星露看殷随不高兴就不往下说了,鼓起嘴轻轻吹了一下,用棉布缠上红肿处。
“打死才好!”殷随忿忿地往桌子上拍了一下。霜月进来送茶,被吓到了,站在门口问:“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
星露说:“你放下茶,去给公子备洗澡水吧。”
霜月把茶递给殷随。
“你去备吧,公子的鞋面我还没做好呢。”说着就端着笸箩,在灯下做起鞋面。
星露去备洗澡水,霜月放下鞋面,和殷随说话。
“公子一定痛坏了吧?都怪那竹生,好好地唱什么戏,害得公子被长公主冤枉。”
殷随说:“长公主没冤枉我。”
霜月说:“那也不该为了一个戏子打公子,我都替公子叫屈。”
“你做鞋面吧。”
殷随走出屋去透气,有人敲院门,门仆小周把门打开,青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碗。
小周回头请示殷随许不许青伶进来。
“你来干什么?”殷随在檐下问。
青伶说:“这是凤仙花的花浆,能止痛消肿,给公子敷手。”
“是长公主让你送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捣的花浆。”
青伶低声下气地说,他没进院子,只把碗给小周,殷随走上前夺过碗扔了出去。霜月和星露听见声音都出来看。
青伶去捡碗,殷随指着他骂:“你去长公主面前告我的状,说我扔你的碗了,叫长公主再打我戒尺。”
青伶解释说:“公子误会了,我什么也没有跟长公主说。”
“又给自己找事了。”星露一面拉着殷随一面对青伶说:“竹生你先回去吧,公子的手已经敷过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