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未明,长公主府浸在阑珊的夜色里。
殷随骑在马上,看着门楣之上刻着长公主府四个大字的红花梨木牌匾,想起儿时奶娘带着自己在这块匾下等着母亲从宫中归来。
当毓容欠着身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殷随欢快地拉着毓容的衣袖,告诉她今天先生教了什么字,读了什么书,夸张滑稽地比试着先生教的拳脚,渴望毓容能摸摸他的头,夸赞他两句。
毓容抽走衣袖,严厉地斥责奶娘不该将殷随带出来。
殷随死记硬背下来的诗词,统统都没了用场。
他渐觉读书没意思,越发不学无术,把书本扔了玩蟋蟀,气跑了几个先生。
因为不喜欢读书,殷随手上挨了许多戒尺,虽然金猊有时会为殷随求情,但因为他的求情毓容会更为生气,从而让他挨更多的戒尺。这就使殷随更加讨厌金猊。
但现在殷随不得不承认,这个令自己厌恶的人是对的,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将青伶带入府中。
天亮了,殷随抖了一下缰绳,在朝霞中向城关疾奔而去。
出关时,殷随看见城门口聚集了一堆老百姓,官兵正把他们往外赶。
这群老百姓里有扎着总角的小儿,有须发皆白的老人,有面如土色的妇女,有瘦骨伶仃的汉子。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胳膊上挎着破篮子,手上拿着缺了口的碗,两人一起的则互相搀扶,一个人的就拄着棍子。
城门一开,这些人就像鱼儿一样游上来,他们拼命往里挤,挤掉了鞋,挤掉了裤子,有的不小心摔倒就被当成了肉垫踩来踩去。
官兵放进来一些人,随后抽出刀威吓还在往里挤的人:“今日人满,明日再来,再往里挤,小心我的刀不长眼!”
没进城的老百姓就在城外席地乞讨,一个头簪白花的妇人抹着眼泪在一双儿女头上插上稻草,两个小人戴着孝,一边一个跪在她的身侧等待买家。
“哪里来这么多的难民呢?”殷随驻马看着他们,不解地自语着。
当殷随继续赶路,看到田里的景象时,殷随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地里没有庄稼,只有被洪水冲平的田埂和被烈日炙烤出来的一道道深壑,除了杂草没有什么能长出来。
小离山下洪水已退,冲毁的山路还未修好,骑着马不好过。
殷随将马拴在山脚下一棵粗壮的松树上,然后步行上山。
路过那些仍被石头和山土堵塞住的路段时,殷随小心翼翼地从小山堆上攀爬过去,溪涧中的木栈道只剩下一半,好在溪水已经干涸,不用栈道也能过去。
殷随的衣服、鞋子、手上脸上都沾上了厚重的尘土,汗水混着尘土蒙住了他的眼睛。
缘来寺的钟声在寂静的山中久远地回荡,带着松香味的风中夹杂着缕缕檀香。
殷随的心静了下来,他在钟声中拾阶而上,殷随来过缘来寺上百次,既没有哪一次像这样狼狈过,也没有哪一次对缘来寺的钟声和檀香味这样痴迷过,他觉得那声音那味道是在召唤他。
给殷随开门的是智明,智明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像以往一样引着殷随进禅房。
殷随说:“智明,带我去大殿见觉能住持,我要出家。”
觉能住持已有九十高龄,不佝不驼,精神矍铄,头上烫着九道戒疤,双目蕴含着洞穿世事的智慧,嘴里只剩几颗牙,言行举止犹如顽童。
他和蔼地问殷随为什么要出家。殷随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说道:“我对红尘俗世已无任何牵挂,就请住持为弟子剃度,让弟子皈依佛门。”
住持问:“你是诚心皈依还是一时赌气?”
殷随说:“弟子诚心皈依。”住持道:“可你连妒心也戒不了,哪里来的诚心呢?”
住持扶起殷随,指向外面,青伶在院子里扫地。
青伶看见殷随,停下扫帚向殷随笑着欠了一下身子,喊了句:“公子。”
殷随的眉头立即拧成了一团,他对住持说:“我对他并无妒心。”
住持说:“我只是指了他一下,让你看看他的地扫得干不干净,并没有说你对他有妒心。”
殷随发现自己是不打自招,干脆就认了:“可谁又能忍受自己的母亲对一个外人比对自己还好,与他相比,我更像一个外人。”
住持摸着胡须,笑眯眯地说:“说明你还是没能放下呀,小施主。什么时候你能把他当做亲兄弟一样看待,不再因为你的母亲对他比对你更好而生妒心,你就算是了悟了。”
殷随还是不想放弃,他又跪下说道:“只要我在这寺里潜心礼佛参禅,总有一天我会放下的。”
觉能住持说:“你若有诚心,在哪都能礼佛参禅,何必非来这深山庙宇?你若无心,即使每日让你跪在佛前,也是枉然。”
殷随默默垂下头。住持脸上闪过狡黠的笑意,继续说道:“更何况,你还有色心。”
殷随红着脸道:“弟子从未……”
住持说:“你无需辩解,佛家讲的“戒”并不是不让你产生欲望,而是要你克制欲望,你没必要羞于启齿,你这个年纪正像太阳一样血气方刚,如果你连色心都没有,怎么戒色?我更不可能为你剃度了。”
贺月隐的石青披帛又从秋千上飘到殷随的眼前,散发着桃花的芬芳气息。
多少个深夜,殷随在迷离恍惚中总能看见她的身影,她置身桃花中,笑着跑着,仿佛在等自己,又仿佛在躲自己。
觉能住持在殷随的头上敲了一下,殷随猛然抬起头,贺月隐让他动摇了。
“先不要想女人了。我问你,你在路上有没有看见荒芜的粮田?有没有看见乞讨的百姓?有没有看见卖儿卖女?”
“看见了。田地因天灾都荒掉了,百姓们没有粮食吃,都在街上乞讨。”
住持说:“那你明日愿不愿意和智明到山下给饥民施粮,也许这能减少你的杂念,让你了悟。”
“和智明一起布施就能了悟?”殷随将信将疑。
住持笑而不语,指了一下殷随的嘴巴,又拍了一下他的肚子。
“弟子愚笨,还请住持明示弟子。”
住持说:“你自己去悟吧,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慧根了。”
殷随想悟出住持的意思,就答应和智明下山布施。
智明给觉能住持送晚斋时,住持让他明日下山布施带上殷随。
智明说:“山路一直没修好,别说负带着粮食,就是空着手也难走,殷公子平时肯定没做过粗活,能行吗?”
住持就着咸菜吸溜了一口粥,语重心长地说:“大涝大旱,民不聊生,官府不开仓赈粮,赋税不减反加,平头百姓没日子过。寺院里的粮食也不多了,得想想其他办法。殷公子出身权贵,一定结交了许多官场上的人,要是动用他的关系帮忙,说不定小离山下的百姓就有救了。”
智明笑着说:“我算明白为什么住持不给殷公子剃度了。殷公子要是成了出家人,就跟我和寺院里的师兄弟一样,是穷光头和尚了。”
觉能捋着胡须说:“希望殷公子有这个慧根。”
缘来寺的斋堂在禅房尽头,斋堂边有一棵三丈余高的古柏,有两人合抱之围,树冠如盖,苍翠欲滴。
青伶吃完斋饭后走到古柏下,他仰望着这棵令他感到亲近的古柏。
金灿灿的斜阳穿过柏叶的间隙投到青伶的脸上,好像古柏在俯视着他,向他投去慈祥和蔼的目光。
殷随从斋堂出来,也走到柏树下。青伶不知道殷随站在身后,仍仰着脸。殷随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头来。
“公子。”青伶浅笑着喊道。他不确定殷随是不是还生他的气,所以他的语气很小心,甚至有点讨好。
殷随发觉,他对青伶貌似不那么厌恶了。
也许是因为觉能住持的点拨,也许是因为远离了长公主府,使他暂时忘记了青伶是“长公主私生子”的流言。
殷随问他:“你这些日子都在寺里?难怪长公主找遍了京城的街巷也没找到你。”
在得知青伶在长公主府消失了的那一刻,殷随如释重负。
他以为青伶这个人很快就会像从来没来过长公主府一样,长公主会忘记他,下人们会忘记他,那个流言也会随之消失,日子会恢复以前的平静。
当金猊找了青伶三天无果后,当毓容为此不让自己再进东院后,殷随担忧青伶或是因心病发作死在了哪里。
觉能住持将青伶指给殷随看时,殷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皱眉是他惯于向青伶表现的神情,所以他皱上了眉。
青伶回道:“头一天晚上我住在城郊的破庙里,后来几个乞丐把我撵出来,我就到缘来寺来了。觉能住持让我在这里挑水担柴,干些杂活。”
“哦。”殷随点点头。
“长公主……在找我?”青伶试探地问道。
“从你离开长公主府那一刻开始,长公主一直在让金猊找你。我从没见过长公主这么紧张过谁。”殷随的语气略有些失落,又像是替毓容表达对青伶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