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随靠近墙边,立着耳朵听。
“我也是听小周说的,小周亲耳听前院的丫鬟说竹生……”
“照你这么说,小周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才被公子撵走的?”
“保不齐是的。我见竹生戴过那桃花香囊,后来就没见他戴了,原来是给了簪英。”
“簪英是谁?”
“夫人的贴身丫鬟,这种事自然不会让外人做的。那日白天我们一起吃酒,小周还跟我说这事,结果晚上就被撵了,你细细想想。”
“哎,这些高门大户里的事谁知道呢,外面看着光鲜,里头啊……”
殷随听得火冒三丈,待要抽开门闩将这两个背后嚼主子舌根的门仆揪到金猊面前。
又转念一想,纵使是子虚乌有的事,闹出来对月隐也不好,还是息事宁人,当没听见,就此作罢为妙。
殷随闷着头往回走,月隐正好从东院出来,殷随看见她便把刚才的气消了。迎上去说:“月隐,你喜欢弹琴,我让砧琴师给你做一张好琴来。”
月隐说:“你知道什么是好琴吗?”
殷随说:“不知道,你喜欢的大概就是好琴。”
月隐哼一声,说道:“那夫君千万别送我,再好的琴经夫君的手送出来也不好了。”
殷随汗颜。
“我确实不懂这些。”
因与殷随置气,为他绣的桃花香囊一直被贺月隐收在妆奁里。
她本打算等殷随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送他,谁知殷随还只当是因为喝了酒才叫她生气,便越发不想给他。
又因为这几日在东院和毓容析琴,相谈甚欢,因此每日问完安,殷随独自回前院,月隐总要在东院留上几个时辰,把桃花香囊这事就丢在一边了。
若论琴技,宫中的琴师毓容皆讨教过,闲时与金猊也常切磋,但若论所感相契者,却难遇上。
毓容拿出典藏多年的古琴谱,还有已经失传的孤本,和月隐一一试弹,月隐无不喜欢。
毓容赞叹月隐的琴技虽道不上绝佳,却能引人入胜。
金猊的琴技虽好,却是空洞无物。
金猊也附和着说琴技可磨练,并不难得,难得的是夫人的琴境,若是没有悟性,纵弹上一百年,也是弹死木头罢了。
金猊虽这样说,也只是为了让毓容欢心。
他看出来毓容喜欢月隐的琴声,心内却觉得自己的琴技是月隐一百年也练不出来的,嘴上虽是迎合毓容,心里也难免失落。
毓容兴之所至,拿出胡笳十八拍的琴歌来,把小常叫来唱,小常不会唱。
青伶在虞大太监身边时学过这曲子,毓容想听,他便想一展歌喉。
“我倒是会唱一点,只是怕唱得不好,出丑。”
他谦和地说道,眼神中透露出想唱的意思。
毓容便破例允了他。
“你唱来听听。”
青伶清了清嗓子,唱道: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
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雁飞高兮邈难寻
空断肠兮思愔愔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
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一曲凄婉哀绝,如泣如诉,悲凉沁骨,引人泪目。
“我没想到你竟唱得这么好。”毓容赞许地看着青伶。
月隐问:“这是第五拍,第九拍可会唱?”
青伶讪然笑道:“不会。”
毓容说:“太音阁的祝老琴师会唱,月隐既想听,金猊,你去把老琴师请来教竹生唱。”
金猊就请来了祝老琴师。
自此几日,东院琴声飘荡,歌声不绝。
殷随对音律一窍不通,有时见月隐弹琴便听一会,青伶跟祝老琴师学唱时,月隐和青伶谈曲论调,与毓容剖词解意,他就独自回院子。
霜月见他怏怏地回来,坐在回廊上问他:“公子怎么不跟夫人一起在东院听曲?”
殷随见霜月双眉细长,铜黛淡扫,很是好看,便要给她画眉。
霜月撇嘴说道:“公子可别给我招闲话。”香袖跟着霜月学做针指,殷随说:“香袖,那我给你画吧。”
香袖噗嗤一笑:“公子饶了我吧,祥云在那,给祥云画吧。”殷随刚准备喊,祥云撒腿就跑。
“在哪我都多余。”殷随无奈笑道。
回了房,殷随坐在月隐的梳妆台前,打开镜奁,把月隐平日用的胭脂水粉眉黛都拿出来闻闻看看。
最底下一格摆着一只小巧的香囊,他随手拿起来看,看到上面的桃花,顿了片刻,想起那日偷听的话来。
他把香囊原样放回,在廊下缓缓踱起步子,霜月跟他说话也不理睬。
香袖说:“公子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了。”
走到洞门处,殷随立住脚,被人推了一把似的进去了。
小常和青伶都有唱戏的底子,悟性又好,学了三天,也都会唱第九拍了,了。
到了祝老琴师验收的时候,毓容让金猊吹箫,月隐抚琴,小常先唱:
天无涯兮地无边
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
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 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
九拍怀情兮谁为传
小常唱罢,月隐自知弹错了几个调,颇为羞惭,便先自嘲了一番。
祝老琴师评道:“错中自有错中意。”
毓容说:“这古琴曲流传了几百年,谁敢说自己弹的一定是一音不改的原曲呢?再过个几百年,兴许对的也变错的了。”
等他们都说完,小常才赧然说道:“我也把‘当我之盛年’一句唱走了音。”
“瑕不掩瑜,祝老琴师觉得呢?”毓容看向祝老琴师。
祝老琴师捋了捋胡子。
“别有一番意味,甚妙。”
毓容让青伶唱,祝老琴师抚琴。
贺月隐因刚刚弹错了调,才情没能得到施展,遂说:“我刚刚弹错了调,恳请母亲许我重弹一次,让祝老琴师再做个评判。”
毓容笑道:“好,让你弹个尽兴。”
金猊将琴稍作调试,月隐说道:“小常,你来和声如何?”小常看向毓容,毓容说:“那你就给竹生和声吧。”
于是月隐再拨琴弦,金猊吹箫,小常随声相和。青伶高声如鸿鸟之入云,低吟如秋叶之落尘。
小常的和声时而悲怆,时而幽怨,与琴声起伏相贴,互为应答,缠绵缱绻。
殷随在门外听着月隐和青伶一弹一唱,心里霎时窜起妒火。
曲毕,祝老琴师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老夫我托长公主的福,今日听到仙音了。”
毓容很是敬重祝老琴师,遂也客气地回道:“是老先生教得好。”
青伶这才看见殷随在门外站着。
“公子怎么不进来。”他迎上去,做着邀他进来的手势。
殷随看着青伶邀请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经觉能住持点拨过的心,此时又充满了戾气,这种戾气是只针对青伶的。
他径直走向毓容和祝老琴师,欠了一下身子便闷着脸疾步离去。
祝老琴师向毓容告了辞,月隐、小常等人也散了。
青伶往竹林去,果然见殷随在竹林里,他也不知殷随怎的不高兴,走上前找话与他说。
“公子刚刚可听见我唱的第九拍了?”
殷随靠在竹子上。
“没听见。”
“公子明明听见了,还骗我。”
“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青伶说:“我想知道公子听着喜不喜欢?”
“不喜欢,很难听,你的歌声配不上琴声。”
“哦,那我以后不唱了。”
青伶失落地笑了笑。他不知道殷随在吃飞醋,本想听他夸赞,没想到被他一顿痛贬。
殷随深知青伶绝非那种不守规矩的人,但还是把这些日子贺月隐不理自己的气都归咎到那个桃花香囊上。
“我问你个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殷随眉头紧皱,青伶好奇地点点头。
殷随几经犹豫,然后冷冷问道:“你的桃花香囊为什么会在夫人的镜奁里?”
“桃花香囊?”青伶回想起来,推测了一下。
“那日簪英拿了我的香囊回去做式样,大概是夫人做完针线随手放的。”
“只是如此?随手放也该在针线篮,夫人怎么好好地收在镜奁里?”
“不……不是的……”青伶听出殷随是在怀疑自己和夫人,大惊失色,立即跪下发誓赌咒:“竹生所说若有半句虚言,便让我不得……”
“好了好了。”殷随打断了他,“谁要你发毒誓,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下。”
殷随走了,青伶才站起来。
就寝前,月隐在镜前梳发。
殷随走到梳妆台边,拿出镜奁里的桃花香囊,支着脑袋,半是玩笑地问:“竹生的桃花香囊怎么在月隐的镜奁里?”
贺月隐瞪着一双桃花目,嗔怪道:“夫君听谁说这是竹生的香囊?”
“是就是了,你喜欢这些花瓣香囊,竹生又很会做这些……”
殷随话未说完,贺月隐趴在梳妆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贺月隐一哭,殷随就觉得自己万分该死,急得转前转后地赔礼:“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浑话。”
“好月隐,别哭了,要不然你骂我两句,或者打我两下?”
殷随抱着月隐,月隐像只扑棱着翅膀的小鸟,从殷随怀里挣出来。
“簪英!给我收拾东西!”
簪英进来,见月隐满脸是泪,惊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月隐擦掉泪水,决然说道:“把我的东西收拣收拣,我要搬到后院厢房去住。”
殷随急忙说:“后院厢房是下人住的地方,月隐怎么能住那里呢?母亲也不会同意的。”
“住在流芳园的花棚里,都比跟你在一起受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