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总管报了官,两个捕快随即追至城门,六个打手和十几个拿着棍棒的家丁也紧随其后。
“跑!”
殷随大喊一声,和小常没命地往落马坡上跑。殷随进城前,将马拴在落马坡上的杨树边,骑上马沿着江边往西跑几里路就到了归云渡。
“死瘸子,站住!”后面的人咒骂着。
殷随和小常骑上马跑了。
“小常!我们跑出来了!上了船过了江,谁也追不上了。”
寒风呼啸,小雪霏霏,殷随高兴地说。
“也许泉生已经死了。”小常喃喃自语着。
一声凄厉的嘶叫,马脖子上中了一支弩箭,殷随和小常从坡上滚下来,两个捕快收起弩箭,打手家丁纷纷下坡搜寻他们。
殷随的瘸腿撞到一块石头,他抱住腿蜷缩在地上。小常滚到了一个低洼凼里,夜色下恰好可以藏身。他晃了晃头清醒了一下,看见殷随在坡底,追来的一伙人都冲他去了。
“我是柳小常,沈英池是我杀的!我杀了沈英池!”小常急忙站起来大喊。
“杀公子的人在那,活捉此人,老爷赏银一百两!”
小常爬到坡上,朝着与归云渡相反的临涯矶边跑,当年泉生从戏班子里跑掉,小常曾上过那块矶石。
十几个人一窝蜂地冲小常去了。
殷随拖着瘸腿爬上落马坡,望见小常被逼到十几丈高的临涯矶上,小常看着拿着刀枪棍棒向他靠近的人,面无惧色,转身向江边奔去。
“不能让他跳江,抓活的!”
殷随一跛一跛地往临涯矶上赶去。
“小常,快停下来,不要跳!”殷随喊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嘶哑。
小常回头望了殷随一眼,满含歉疚。他纵身跳入归云江,眨眼间消失在茫茫波涛里。
殷随绝望地跑到矶上,两个捕快迅速将他按到在地。
小常的斗笠孤零零地在江面漂浮着,江水将它越送越远。呜咽怒号的北风中夹杂着智明诵经的声音。
打手和家丁悻悻而去,两个捕快把殷随羁押起来带回去交差。
翻过落马坡,快到城关时,一抹鬼鬼祟祟的黑影闪到城墙后面,一捕快持着弩上前察看,城墙后飞出一只暗镖,正中捕快脑门,另一个捕快刚要喊守城的侍卫,被一镖飞中喉咙,当场毙命。
那道黑影沿着城根跑了,他的高眉大目即使在黑夜里也很醒目,殷随想起送瑞祺那天见到的南琝人。
两个捕快都没了气,殷随自己解了绳子跑掉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翻过落马坡,又回到石矶上,小常的斗笠已经不知道漂到哪了。
“小常——”
他喊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江浪拍打着石矶的声音。
江岸寒风刺骨,殷随将手揣进袖子里,低着头茫然地走在江岸的寒风中,走了不知多久到了归云渡。
渡口停着一只船,摆渡老翁穿着厚厚的蓑衣,在篷中打着盹,船头点着一盏油灯。
殷随四处寻觅着,指望小常能突然从江面出来。
“小常——你在哪——”
殷随向江面喊了一嗓子,摆渡老翁被惊醒,提着灯从篷里出来,气愤地说:“大晚上的你喊魂呢?”
“老伯,我没有钱,能带我去对岸吗?”殷随问。
“你是人是鬼?”
殷随纳闷道:“难道还有鬼来乘你的船?”
“刚就有一个落水鬼来乘我的船。”
“落水鬼?”殷随想莫不是小常,顿时悲喜交加,问老翁:“那落水鬼长什么样子?”
老翁说:“长什么样没看清,跟你一样穿着僧袍,说自己叫小常,还说等下有个年轻的后生也要来乘我的船,让我捎一程,想必就是你了,快上船吧。”
殷随听他连小常的名字都知道,心想小常的确是已成鬼魂,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上了船,殷随坐在船头望着漆黑的江面,越想越难过,就差一点,他就能救出小常。
老翁摇着浆问:“那落水鬼是你什么人啊?”
沉默了一会,殷随自嘲般地说了句:“是我夫人生前最牵念的人。”
老翁忍着笑,又问:“这么说,他是你的仇人啊?你找他是想报仇?”
殷随冷笑一声:“是想找他报仇,我要把他救出来,让他好好活着,痛苦地活着,让他在我面前永远心怀愧疚,谁知这小子把我的小心思看穿了,居然直接跳进了江里,老翁知不知道这落水鬼乘船去了哪里?”
“他说去见一个人。八成是见你的夫人去了吧?”
“也好。我妻子做梦都想着他。”殷随半是玩笑地说。
老翁放下浆,哈哈大笑起来,殷随问他笑什么。
“老汉我夜晚摆渡无趣,随便编个谎跟你谈心,你就把你的丑事说出来了。哪有什么落水鬼,这你也信?”
老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老翁怎么知道他叫小常?”殷随不信。
老翁说:“你刚刚喊那么大声,江里的鱼都知道他叫小常了。”
殷随回过味来,自己也笑了。
上了岸,殷随谢过老翁往归云乡走,穿过一片低矮的野树林时,殷随失去了方向。他望见远方的天空有焰火,就朝焰火的方向走。
“可他怎么知道小常和我一样穿着僧袍呢?”他仰望着五彩的焰火,突然想到。
殷随虽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泉生,泉生也预料到小常遭遇了不测。
那晚之后,泉生日渐虚弱下去,他大口地咯血,大口地喘息,慢慢就成了一副还能艰难呼吸的躯壳。
他的力气仅能用来“呼哧呼哧”地出气,不能开口讲话,更不能进食。
香袖看他那么难受,泪汪汪地跟青伶说:“还不如死了呢。”
一个寒冷的清晨,屋檐上结着晶莹剔透的冰棱,几缕冬阳射进窗户,爬上泉生枕后的墙头。
泉生急促而微弱地呼吸着,嘴唇微微翕动,想说什么。青伶殷随香袖凑近细听。
“归云江……”
“泉生哥,我们明白。”青伶握住他的手说。
泉生停止了呼吸。在归云江边,殷随和青伶架起柴堆,把泉生的骨灰撒进了归云江。
两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江面。“你还是告诉了他?”殷随问。
“什么?”
“小常投了江。”殷随不太想说这句话,所以说得很快。
“没有,我和香袖都不敢告诉他。”
“奇怪,那泉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也许,是小常师兄告诉他的呢。”青伶说,“任之,我们也该走了。”
“是啊,在四进家住了这么久,霜儿都不高兴了。”殷随淡淡笑道。
“我听说南琝人要打过来了,我们不能去南州,去北方比较稳妥。”
“竹生,你带着香袖走吧,我想留在京城。”
香袖有了身孕,青伶辞别了四进和殷随,乘船往北方去。
香袖听说北方有个叫新州的地方很繁华,准备和青伶去那里落脚。
殷随去缘来寺时,在山脚下碰见下山给兰生烧纸的菊生,菊生听闻小常和泉生已逝,悲恸大哭,恨自己下来晚了。
菊生回到清风寨便问山羊胡要人,说要进城办几桩私事,山羊胡让他低调行事,不要引起官府的注意。
南琝人攻陷了南州,对待城内百姓凶狠残暴,令人发指,犹如不通人性的牲畜。
老百姓都把南琝人叫做野人。
野人所到之处,瘟疫四起,生灵涂炭,倘若有顽强抵抗,固守城门的将士,一旦叫野人攻破,必遭屠城。
被俘虏住的将军也会被扒皮抽骨。因而已经有好几位守城的将军弃城而逃。南琝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直逼京城。
城外有大批来京城躲避战乱的难民,城内有饱受瘟疫摧残,饥寒交迫的灾民,这些人冲破了城门,涌入或涌出京城,城内城外大乱,匪盗四起。
虞大太监惨死,家中无数金银被洗劫一空,阳春楼突遭大火,楼主碧玉春在梦中被人勒死。
沈老爷娶了贺月娟,带着妻妾和万贯家财欲往北方避祸。
统武帝不放行,沈老爷为了逃命无奈割下大半财产,美其名曰“助国御敌”只留下一座空宅子在京城,也被一把火焚烧殆尽。
统武帝将宋府尹等上奏主降的官员全部斩首,亲上城墙抵御贼寇,关城门死守城关,誓要与璋国共存亡。
智明还俗投军去了,殷随却想出家,觉能住持问他:“你为什么想出家呢?”
殷随说:“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地都离我而去,现在我对红尘俗世没有任何牵挂了。”
觉能说:“南琝人就要打到京城了,出家不如去杀敌。”
“佛家讲‘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住持为何让我去杀人?”
觉能说道:“倘若你杀掉一个敌人,能救十个平头百姓,这叫救人而不是杀人。”
殷随说:“可我的腿瘸了。”
“你的腿瘸了,可你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是健全的。”
“可我……”
“可你怕死?”
“是的,没有人不怕死吧?”殷随毫不掩饰地说。
觉能和蔼地笑道:“你不如出去看看,京城现在是什么样子。”
殷随下山往京城去,看见城门紧闭,城外尸横遍地,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有冻死的,落马坡上挤满了流民。
一个干瘦的妇人怀中抱着才满月的孩子,孩子饿得哇哇哭。
殷随问她从哪里来,妇人抱紧孩子说:“从南州来的。”
“南州还有人吗?”
“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留在城内的也是给野人当奴隶,算不得人了。”妇人落着泪说道。
“野人从江对岸打过来了!”落马坡上有人喊。“大家快往小离山跑啊!”
“天杀的野人!躲到哪打到哪!”
难民们怨声载道地挑起担子,抱起孩子,纷纷往小离山的方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