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回到殿中,在赵延年刚刚坐过的席上落座,腰背挺直,目光灼灼,看着犹在沉思的天子。
过了片刻,天子收回思绪,看着眼前的霍去病,嘴角不自觉的挑起。
“你觉得这个赵延年如何?”
霍去病不假思索。“与臣所料不同。”
“哦,怎么个不同法?”
“臣本以为他正当年少,又有一身好武艺,本该是慷慨激昂之人,没想到沉默寡言,俨然老朽。”
天子哑然失笑,摸着下巴,眼神又有些游离。“是啊,我也没想到,他尚未冠弱,却已经在修道养生了。不过……”他沉吟了片刻,幽幽说道:“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霍去病不解,但他没有问。
以他对天子的了解,知道天子对赵延年兴趣很浓,远远超出了之前的预期。
天子本以为赵延年只是一个勇士,召他入朝为侍卫,以便他能朝夕请益。没曾想赵延年不仅武艺好,还通晓道术,与天子的爱好不谋而合。
天子虽然刚到而立之年,却对长生久视等道术非常着迷。
“你有空,与他多往来,学学这……”天子回忆了一下赵延年的古怪姿势,又道:“他说那一式叫什么了吗?”
霍去病摇摇头。
说实话,他对赵延年那个练武的姿势本来就没什么兴趣,一动不动的站着有什么意思?后来听说是修行,就更没兴趣了。
天子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知道霍去病有些失望,赵延年少年老成,与霍去病也不是同一类人,但他还是希望霍去病能和赵延年多接触,学习他的武艺。
就算不修道,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更何况赵延年也说了,练习此式,让他比别人速度更快,力量更强,这都是习武的基础啊。
“我看他怀阴抱阳,一气通天,就叫通天式吧。你有空,多练习。”
霍去病不置可否。
——
赵延年出了温室殿,凭着记忆往回走,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就回到了值庐。
但他一路低着头,也没看到什么风景。
在宫里行走,莫名的觉得压抑,别说东张西望了,连头都不敢多抬。殿外当值的卫士也像木头人似的,站得笔直,一声不响。别说搭话了,脸上连个笑容都没有。
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在这样的地方待上几年,赵延年就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回到值庐,坐在床铺上,赵延年发了一会儿呆,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做,索性盘腿坐在床上,准备静坐。
刚调整好呼吸,门外就响起了东方朔的声音,随即有人敲门。
“赵君,你在里面吗?”
赵处年连忙起身,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两人。
一个是东方朔,另一个也是文臣模样,只是身材不高,也就是七尺模样,年纪大约四十上下。
赵延年第一眼看到此人,就觉得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东方兄,这位是……”
东方朔摆摆手。“进去说话。”说着,弯腰进门。
值庐不算高大,对东方朔这样的巨人来说非常局促。进屋之后,他就顺势坐下了。
那中年人拱拱手,也跟了进来,坐在东方朔身边,打量着赵延年。
赵延年有些局促,有点来者不善的感觉。
东方朔说道:“听说你刚刚去见天子了?”
“是的,刚回来。”
“还好吧?”
“还好。”
东方朔点点头,转身看向中年人。“这位是博士段仲,大儒董公的弟子。他有些事,想问问你。”
赵延年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为什么觉得此人眼熟了。
原来是段叔的兄长,弟兄俩的相貌有相似之处。
“原来是段君,久仰久仰。”
段仲笑笑。“你听说过我?”
“听说过。在草原上时,段君经常提起你。”赵延年主动提起了段叔。
段仲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想必等了不是一天两天,躲是躲不过去的,不如直接面对。
段仲和赵延年寒暄了几句,问了一些段叔在草原上的经历,最后才问起了段叔的死。
赵延年早有准备,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
事实也是如此,当时段叔随於单抛下众人,攀山逃亡,他之后就没见过两人。至于段叔是怎么死的,他更是一无所知。
他坦然将前后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段仲。“很惭愧,让博士失望了。”
段仲的确很失望,但是他从头至尾看着赵延年,没发现赵延年有一点说谎的迹象。从赵延年描述的经过来看,他也的确不清楚段叔最后遭遇了什么。
事实清楚,逻辑通畅,他找不到一点破绽。
就算他怀疑赵延年庇护桀龙,他也没有拿得上台面的理由。
无奈之下,他只得起身告辞。
东方朔没有急着走,等段仲离开之后,他掩上门,看着赵延年。“你当真不知道是谁杀了段叔?”
赵延年无声的笑了。他看着东方朔,轻声说道:“我真不知道。但是我很想知道,就算段仲知道了,又能怎样?”
“血亲复仇乃春秋大义。知道是谁杀了他的弟弟,他当然要复仇。”
“怎么复仇?是手刃仇人,还是利用他手里的权力?”
“有区别吗?”
“有。”赵延年斩钉截铁的说道:“如果是手刃仇人,那是他个人的事。如果利用他手里的权力,那就是公报私仇。难道这也是儒家允许的?”
东方朔愣了片刻,沉吟道:“至少不反对。”
赵延年乘胜追击。“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
东方朔苦笑着瞅了赵延年一眼。“你似乎对儒学有些成见。”
赵延年反唇相讥。“你这是欲加之罪。”
两人相视而笑。
东方朔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出了门,他又对赵延年说道:“我知道你和匈奴人比较熟悉,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里是长安,是未央宫,是大汉的中枢。上自天子,下至黎民,都对匈奴人没什么好感。”
赵延年一声叹息。“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要想真正解决匈奴的威胁,就要先改变这个想法,否则就是徒劳无功。”
东方朔回头看看赵延年,眼神微闪。“你敢在天子面前这么说么?”
“有何不敢?”
东方朔扬扬手,迈开大步走了。
——
一连在宫里待了几天,赵延年也没遇到什么事。
天子没有再召见他,也没有其他人找他。同屋的中郎每天早出晚归,交流的时间几乎没有,几天下来,也只是知道对方叫李充——名牌就挂在值庐门口,籍贯、经历一无所知。
好在赵延年也习惯了寂寞,没事就在值庐里站桩、静坐,倒也乐得清闲。
一晃就到了休沐的时候,他去向郎中令石建告了半天假,说了想在家里请客,答谢邻里的意思。石建很爽快,给他写了一支木牍,让他拿着去见长安令。
赵延年一开始也没当回事,谢过石建,拿着木牍出了宫,直奔长安令的官署。
到了长安令官署,赵延年递上木牍,在门外等候。
没一会儿,里面急匆匆走出一个中年官员,将刚刚批复的文书双手送到赵延年面前,热情洋溢地说道:“赵君,在下乃是长安令丞杨兴。这些小事,以后赵君就不必亲自来了,让人来通报一声,在下自会安排好。”
赵延年被他的热情搞得措手不及,连忙称谢。
临走之前,杨兴又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赵君与万石君有什么渊源?”
“万石君?”赵延年一下子没搞明白。
“赵君不知道吗,郎中令石君建、内史石君庆,都是万石君的儿子。”
赵延年恍然大悟。
他说这长安令丞怎么这么热情呢,原来以为他和石建关系密切啊。
万石君就是石建的父亲石建,内史石庆可能就是石建的弟弟,又正好是长安令的直属上司。
不怕县官,就怕现管,所以杨兴才这么客气。
“我只认识郎中令。”赵延年笑笑。“我是新履职的中郎。”
杨兴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一番,再次拱手。“原来是赵中郎,失敬失敬。中郎这么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将来前程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