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哇。
啼哭的声音尖锐又无助。
女人虚弱不堪,累得大口喘着粗气。
但还是欣喜压倒疲惫,直喊稳婆让自己看一眼婴儿。
就在这时,门口被打开。
男人大步跨进屋内,看到稳婆手中的襁褓后,对着女人就是一顿火骂。
“你个没用的婆娘,为什么生的是个女娃?老子要男的!”
这些不堪入耳的辱骂话语,在女人听来婉如一把利刀,割得心口直淌血。
却不敢出言反驳,只能在心底默默听受。
男人怒不可遏,大力拍门而出。
女人蜷缩在产床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是自顾着流泪。
.
冷落。
女人倒还天真,以为男人过几天就会回心转意。
可一连半个月,男人不仅一点不待见母女俩,有时还会言语辱骂甚至动手,女人心存的希望之火也随之渐渐熄灭。
每天晚上,女人都抱着婴儿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无声地流泪。
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实在不堪男人的谩骂与殴打,思索再三后,还是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只留下一个哇哇大哭的女婴。
男人知道这件事后,却毫无愧疚之心,反倒觉得女婴整天哭,闹得心烦,索性吩咐下人将其处理掉。
女人的妹妹收到姐姐自尽的噩耗后,不由唏嘘,却也只能一边难过,一边为其料理后事。
又听闻男人要将女婴置于死地,顿时心急如焚。
下人却反先找到小姨,人性的良知让他无法下手,自己又无法行照料之责,遂将襁褓交由给她。
小姨流涕感激,遣车返回乡下娘家,希望这个可怜的新生儿能在那里得到养育。
姥姥得知大女儿已不在,是何等震惊与痛惜,连声大骂男人畜牲不如。
但也无可奈何,此刻只得仰天长叹。
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婴,不由心生怜悯。
“娃她娘也是够狠心,就这样抛下她离开了……”
又是一声长叹。
.
姥姥给女孩取名叫晕染,因为接手襁褓的那日傍晚,暮色正昏黄,夕阳映晕光,浸染整片天。
晕染天性好动,院子的每个角落都要爬个遍。
刚学会走路时,小姑娘就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追着鸡鸭满院跑,小嘴还学着咿咿呀呀地叫喊。
姥姥不放心,总是跟在屁股后,怕她一不小心绊到石头摔倒了。
但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小姑娘平衡感很强,跑得再快也不会摔,只是辛苦那群被她追逐的鸡鸭了。
姥姥的精力远远没有小孩子那般旺盛,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摇椅上,好笑地看着这场追逃战,嘴上却在念叨着跑慢点别摔了。
沿着乡道走段路,就能看到两边的大片田地,水网纵横交错,如若此时插满稻苗的话,整体看上去会特别养眼。
每天清晨,姥姥会肩扛锄头手提木桶前去料理田间种的禾苗,有时晕染能醒下得了床的话也会跟去。
到了那里,多时是坐或趴在田垄上,抓捕矮草下的蚂蚱和水里的青蛙。
姥姥为小姑娘量身定做了一把小锄头,晕染十分喜欢,算得上是人生的第一把武器。
会学着姥姥的样子,举起小锄头就往淤泥里砸,虽然根本锄不了地,但却能玩得很开心。
回到院子,身上的衣裙都沾满了泥垢,又要烦劳姥姥换洗。
晕染喜欢到小溪边,二话不说就把小脚丫踩入流水中,感觉冰冰凉。
小潭清澈见底,涉水刚到膝盖,可以放心下水摸鱼。翻开溪底的石头,有时能看到游动的小虾,便伸手去抓,多时扑空,反倒溅得下裙瀌湿。
回家后不免挨姥姥一顿数落,可晕染对此却毫不在意。
入夏,蚊虫活动猖獗,不经意间就被叮得一身包,还奇痒难忍。
姥姥连忙烧起艾草,房间里的蚊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捣碎有止痒效果的草,敷在被叮咬的地方,过一会儿就消痒了。
秋冬渐冷,在下过一场雨后,气温更是直线下降。姥姥拿出早已织好的毛衣,为晕染换上,可谓合身且暖和。
再冷点,就会架煤烤火取暖。
每年这种时候,一有点风灌进屋,晕染就马上冷得全身发抖。立马跑回烧煤铁锅的温暖领域,不多时便寒意全散。
在晕染四岁生辰这天,姥姥一大早就赶集去了。回来时提着一个装满鱼肉蔬菜的篮子,还牵着一头灰黑的小驴崽。
晕染满心欢喜,上下打量着。
小驴崽跟她差不多同高,浑身毛茸茸的,两只长长的耳朵时不时会扇动两下,此刻也同样好奇地观察着眼前这个人类幼崽。
每天都追逐打闹,弄得院子鸡鸭不宁,最后都是姥姥收拾烂摊子。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姑娘和小驴崽渐渐长大,后者已经长得高大威猛了,前者还是矮矮小小的一只。
这天,两个持剑的少年敲开门,说有坏人藏匿于此,请求能寄于篱下,追查到其踪迹后便离开。
姥姥答应了,并款以盛情。
师弟喜欢跑晕染的小闺房,碰碰这盆栽动动那玩具,惹得小姑娘老生脾气,警告他不要再手痒,立马滚出去。
对方虽然嘴上答应,但也只是口头承诺,依旧是闺房随便进,物件随便碰。
明明很讨厌,可当搜寻到线索道别离开的那天,心里还是不舍得。
其走后再忍也不住,哭了。
三年之后,战争爆发,时局变得动荡不安。
小姨担忧祖孙俩的安危,劝说赶往南方避难。
姥姥声称有物件要收拾,让小姑娘先行离开,自己随后便到。
晕染却一眼看穿不过表面说辞,知道姥姥有心病,受不住远距离的颠簸。也知道,如果今天坐上马车,可能此生就再无见期了。
便摇头拒绝,“不走。”
姥姥瞬间慌了神,急忙催促她上车离开。
可无论姥姨二人如何劝说,晕染就是不愿上车。
没办法,小姨只好采用暴力的方案,强行将她拉上车。
小孩子的挣扎显得那般弱小无用。
姥姥默默地看着马车渐驶渐远,祈愿二人能够一路平安。
晕染不再反抗,只是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突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实则用余光偷瞥小姨的动态,待其熟睡以后,悄咪咪地跳下马车。
回头看去,马车依旧向前行驶,车夫似乎没留意到这趟南逃的行程少了一个人。
目送马车在视野中消失后,晕染沿着道路反向跑去。
走着走着,出现了两条岔路,路面上又都是车轮印,不知道该走哪条。
慌神之际,耳边传来阵阵马蹄声。
刚要问路,越看越眼熟,突然认出男子正是之前那个爱碰她房间东西的少年,如今看上去变得成熟稳重了。
寒暄两句后,男子拉她上马,决定先送她回院子。
快马加鞭,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
看清来人后,正要烧火做饭的姥姥不由大吃一惊。
男子的朋友接受委托,前来照看祖孙俩的周全。
了解情况后,小姨最终向晕染妥协,不过如今有孕在身,要再见的话,得等来年生完孩子养好身子之后了。
南北两国的局势渐渐得到缓和。
姥姥靠织布兑了些钱,供小姑娘上私塾认字学知。
在那里,晕染交到了一些朋友,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最喜欢听那些江湖豪杰的故事,什么将计就计破反间,什么一剑可当百万师,每听此,眼中尽是崇羡,幻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能变得那般厉害。
日复一日,年又一年。
小姑娘渐渐长高长大,也渐渐明白了许多世事道理。
可惜,天妒。
姥姥在田间施肥时,突发心病,倒地不起。
待其他人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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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到此也就结束了。
晕染失神地望着天空,难以排遣内心的压抑,又哭一场。
古有人乘舟涉江,行半,剑坠水,疾捞,奈何已遁无形,未果。契舟之所坠,俟近岸,搁浅而寻,竟不可得。
小时嘲笑这人多傻,舟行而水止,靠岸后再怎么打捞,也不可能弥补丢失的遗憾。
又如何得知,多年以后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明知流逝在时间里的事物再也不可能回来,却还一次次试图在失去的地方追寻。
不可避免,终究要以遗憾来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