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白凤,你可听明白了?”
老郡守的语气,看似平和中正,但其中的威势,却是难以抗拒。
名叫刀白凤的汉子显然迷惘懵懂得一批,一时间不知道老郡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也知道人家既然已经开口,断没有忽悠他的道理。再加上最近诸多传闻,说是兴古郡那边来了高人,人送外号:“点石成金手”,也许,老大人真有好事给咱这一族了……
想通此节,刀白凤噗通一声跪下,重重给王伉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就走了,连一句话也没有。
“好一个淳朴的汉子!”沈腾暗笑道。
老爷子的手段果然高明,只言片语之间,便将最大的一族给摆平了。
“余下的各位,还有什么委屈?都说来给老夫听听?”
鸦雀无声。
唯有许多喘息之声。
继而,几个蛮人跳起来,跪下去,给老大人磕三个响头,嚷一句:“咱这就回去请洞主长老前来见老大人!”
瞬间,整个大厅的蛮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些僚佐在那里目瞪口呆。
老人家视若无睹,只对沈腾和周邦彦招招招手,道:“走吧,后面书房叙话。”
周邦彦连忙上前,搀扶着王伉向书房走去。
书房内。
谈话已经进行很久。
“不是老大人想的那种吃法。”沈腾再次强调。
桌案上放了一包青绿的叶子,显然是从勐海带回来的,都已经有些干枯了,幸好,还没有丝毫霉烂的迹象。
老大人拈起一片叶子,放在鼻端仔细嗅闻,又放在手上把玩许久,淡淡地问:“小子,老夫这次可是把自己架到火堆上面去了,你小子要是不争气,忽悠老夫,这把老骨头呀,就送给你下酒!”
沈腾笑得脸上的肌肉都酸了,连连摆手道:“您老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又不是造原子弹氢弹!”
“原子弹氢弹是什么蛋?老夫没见过,大鸟蛋么?凤凰蛋?很难得一见?”
沈腾都快要憋出内伤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有狠狠点点头,道:“是的,此弹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沈腾本想就这样搪塞过去,谁知道老大人却做了真,回头对周邦彦道:“俊逸,你记下来,切莫放过了,有机会,定要拿那原子弹氢弹来给老夫品尝一下,被这小子说得神乎其神的,都要流口水了。”
那边周邦彦连忙去拿了笔墨做记录,还仔细问沈腾是“原子弹氢弹”究竟是哪几个字,最后,在后面还写上日期,地址。
看来,这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家伙。
沈腾哭笑不得。
话题又回到茶叶身上。
“杀青、揉捻、晒干而成晒青茶,然后,蒸压。蒸压的过程中,制成各种形状的紧压茶,再经长期贮存陈化为自然陈化普洱茶。放置愈久,陈香愈浓,故而,也就愈加珍贵。”
那边,忙着记录的周邦彦插了一句话:“公子,该怎么吃呢?研磨成粉?”
“非也!”沈腾知道,现在这个时代吃茶的方式,汉人中流行的是末茶,就是将炒制的干茶碾磨成粉末状,水烧开后,倒入其中,所以,后世所谓的喝茶,在这个时代,叫“吃茶”,是真的吃进去的茶。
蛮人中间,哪里有这么复杂,就是将茶叶炒制干燥后,直接放水里烧煮,与后世倒是颇有些相似。
蛮人食物中多肉类,故而油腻,这茶有天然的去油腻功能,所以,基本上蛮人饭后的最爱。
蛮人爱篝火,往往在自己居住的地方燃起一树桩什么的,再在上面吊个土陶罐子,这茶就一直烧,大家随意取来饮用。
久而久之,蛮人对于茶的普及和认知程度,甚至远远超出汉人了。清凉解毒去油腻,温肠胃暖身子等,没有什么是一碗大叶茶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就两碗。
但茶叶也有不好的,便是不好存放。蛮族人无所谓,因为每年这树都会发芽生叶不是?人家既不需要长途运输,也不需要长期存放,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
世人皆爱新茶,而沈腾却说的要“陈茶”,“愈陈愈香”,这倒是足够新鲜的说法了。
“对,我知道这与老大人您的认知不同,但要想这个行业做大做强,改变,是必须的!原理是什么呢——”
沈腾又为难了,因为这“愈陈愈香”在后世,本是个司空见惯的道理,放在这个时代,他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才能让他们既能理解,又不觉得生硬——
“之所以越陈越香,只因勐海晒青茶自然陈化和经沤堆发酵制成后,有一个缓慢的酯化后熟过程,会逐步形成特有的陈香风格,陈香随酯化时间的延长而增加,存放时间越长的普洱茶,其陈香风格越浓厚,质量也较高。茶汤自然也就越发醇厚浓郁。”
老爷子皱着眉头,闭口不言,显然,沈腾的说法过于晦涩难懂,根本就没有打动他。
而那边的周邦彦则直接停止了记录,这里面的道理也说不上完全不能懂,不就是发酵嘛,但其中有好几个字儿,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写。
“我曾经喝过的陈年普洱茶,有令人着迷的枣香、荷香、参香和樟香。”
“又说那话!”老爷子眯缝着眼睛看沈腾,“你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地就喝过这陈年普洱,又吃过那人间哪得几回闻的原子蛋氢蛋?”
“不不!”沈腾连忙摆手辨别,“老爷子,那陈年普洱,我是真的喝过。至于那原子弹氢弹嘛,咱没那个福分享受,也不想享受,就我所知道的,东方大海的某一个小岛上有一群叫‘小日子’的人,才有那个福分!咱呐,不需要!”
“‘小日子’?什么狗屁名字,又来消遣老夫不是?”
周邦彦看看沈腾,再看看老郡守,很不自信地问:“沈公子,‘小日子’这一句,要记录下来不?”
沈腾连连摆手,这要是记下来,传到后世,万一让那“小日子”知道了,规避了,岂非不美?
讲完了道理,他又交代周邦彦,要制作许多模具,将这所谓的普洱茶做成许多款式来,小如丸药、糖果状、沱茶、饼茶、方茶、牌匾茶、柱形茶、巨型圆饼、象棋、金瓜、金元宝……
周邦彦一边记录,一边问询,什么是糖果,什么是金元宝,什么是象棋……这谈话就就显得啰嗦极了,折腾得那一向严谨的周邦彦都有些不自信了——这倒是沈腾所没有想到的。
夜已深。
夜宵完毕,老大人早已经坐在那里迷糊了好一阵了,醒来,继续挑灯夜战。无论怎么劝,都不肯罢休。
沈腾和周邦彦也无法,这老头儿没事儿的时候像个自在逍遥的富家翁,而一旦有事,认真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头。
老爷子精神好了些,对周邦彦说:“俊逸,都一天了,你欲言又止的样子。说吧,有什么事情?”
周邦彦看了看沈腾,依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爷子便知道了他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必避讳,沈公子不是外人。”
周邦彦颇为难得地脸红了一下,歉意地看了看沈腾,道:“大人,青衣白蛮最近表现得不怎么正常,小的盯住他们很久了,感觉相当不妙。”
“哦——”老人捋了捋颌下长须,沉思一下,点点头,道:“有些人呐,好了伤疤忘了痛。血腥气才过去几年?就忘记了?小将军他们在哪里?如何安排的?”
“都安排好了,明面上,小将军他们在白蛮围猎,暗地里,有一支300人的队伍一直暗中盯着青衣蛮。”
“哼,老夫此次外出,就是给他们一个机会,有多大的肚量端多大的碗,这许多天,我故意将郡城空置,仅有的一点军力,也都随老夫远去了勐海,怎么,这么好的机会,他青衣蛮白蛮都不知道珍惜,老夫这都回来了,他还想搞事?”
“这也是小的不能理解的地方。”
“还有什么情况,都说说——”
“青衣蛮和白蛮现在一反常态,和谐得让人困惑。”
“嗯——这才是要注意的地方。”王伉捋了捋胡须,喝一口水,慢条斯理地说道,“蛮族异动,不是怪事儿,但两个势力最大的蛮族苟合,却是我们决不能容许的,这个,要警惕。”
沈腾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
老人说的这个道理,沈腾很能理解,并且支持。
历史上,对于这些蛮族,分而治之,是统治者必然的手段,说不是高明,但效果却是最佳,成本也最少。
甚至很多时候,在某些事情上故意制造些某矛盾给那些族群,让彼竟之间不和,发动战争,互相削弱实力,对于统治者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昆明郡这里,青衣蛮白蛮就是其中最大的两个族群,人数几乎占据了整个郡人口的七八成,其余族群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得上话。所以,王伉在昆明郡的治理方式便是两张脸,明面上的阳光明媚脸,做和事佬,做调解人,尽量公平公正,甚至有时候还不得不和稀泥。
而另外一张脸就阴险得多了,给彼此上点眼药水,故意歪曲一下事实,刻意偏袒一下某一方,让彼此的矛盾激化一些,某些时候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互相撕咬一番,流点血死几个人……、
这样的事情,他可没少干。
现在,周邦彦说的,青白蛮竟然有了和睦的迹象,这可不是郡守府所乐见其成的事情。
“严密监视,等这次蛮酋们来郡守府,商议这茶叶的时候,上点眼药就是了,务必保证他们只能以我郡守府为核心,紧密团结在郡守府身边才行,否则,老夫这郡守府当的还有什么意义!”
沈腾不由得咋舌。
老家伙这是要下黑手了?
当官不易,无论哪个时代都一样,阳谋自不必说,有时候,阴谋的效果可能会更好。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郡守府表面上风平浪静,一直做着等候蛮酋洞主们来访的接待准备工作,而私下里的很多动作,却早已经悄然展开。
风生,水起。
三日后,地方往昆明的大道上,一队人马急匆匆赶路。
人马并不多,也就十多人,其中带头的,是一个头裹白色细麻布的老头,精神矍铄。身边的一个,正是当初在郡守府大厅匆匆离开的刀白凤。
老人名叫刀见笑,外号一把刀,也叫老刀子。
白蛮族群,单就人数而言,即便放在整个南中,估计也是排在前列的,但数百年来,白族人心涣散,从来也没有形成合力。
但自从刀见笑出世以来,情况大为改观。
老刀子将身边族人紧密团结在一起,齐心协力,进而将整个白蛮都笼络住,建立了真正的白蛮族群部落,更派出得力之人进行管理,然后,刀见笑便带领白蛮部落对其他部落发动进攻,一举荡平了许多不服从的小蛮,几十年下来,整个昆明郡的北半部,几乎都成了白蛮的地盘。
由此,白蛮便隐然有了与郡守府叫板的能力。
心腹大患已成。
王伉来到昆明郡,很快便知道自己这个新任的郡守目前根本没有能力拿捏白蛮,人家气候已成,只能智取,不可强攻,便有意扶持南部的青衣蛮。
好巧不巧的,正因为白蛮的兴起势大,让其他蛮族都感受到了威胁,原来一盘散沙的青衣蛮本来人数也很多,但也散乱得一批,就因为被白蛮欺辱过甚,再加上新建的郡守府刻意地暗中扶持,于是,很快,这青衣蛮便成长为与白蛮相抗衡的力量。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在南中这里,汉人想做点事情,哪里有什么隐秘可言!
也因此,白蛮上下对于郡守府这里,怨言颇多。
但磐石太守的威名赫赫,是在永昌郡那边杀了几万人的刽子手,哪里是可以轻易便能撼动的?
再则,青衣蛮气候已成,一时间还真没法消除。
于是,白蛮的很多动作,就只能在暗地里运作,真要白蛮单独起事,一把刀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尚有欠缺。
说起来,南中的蛮人对汉人是既恨又怕,当年的诸葛亮三路大军围永昌,一次性,把蛮人打怕了。刀见笑自认与孟获那一代人物相比,自己还上不了台面。
尤其是在对待青衣蛮的态度上,刀见笑与族人大不同。
族人都把青衣蛮当做敌人来看待,但一把刀却不这样认为。
在老刀子的心里,蛮族人想要在南中坐大,就必须蛮人相亲相爱一家人,方可制衡汉人。若自己这些蛮人都不和睦,打打杀杀,岂非就只能让那些汉家子站在旁边看笑话捡便宜?
于是,这十多年来,老刀子刀见笑一直死死压制着族人的异动,不许他们与青衣蛮发生龌龊。
对于其他蛮族,老刀子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随意欺辱,而是又打又拉,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如此一来,白蛮的势力就越发地强大了。
刀见笑与老郡守王伉见过不止一面,每次见面都似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一般,总能让刀见笑后背汗水涔涔。
老王伉自然也不好受。
此次,受邀去郡城,刀见笑本是不想来的,但儿子刀白凤说得活灵活现,不由得他不心动。
至于郡守府的老家伙存了什么坏心思,那倒不至于。毕竟在南中,只要蛮人不闹事,汉人们就等于烧了高香,哪里有汉人先闹腾起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