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穿透窗外的雨幕,傅辉用铜签拨了拨一旁长案上莲花烛台,烛芯在青瓷盏里忽明忽暗,照在傅辉的脸上,却晕开了一片柔和的光芒。
忽然听得身后的木门发出一声吱呀轻响,傅辉转头一看,只见楚念旬已然换下了方才那身被雨水浸湿的外裳,仅着青灰色的中衣立在门边,手里还提着个青花缠枝莲的茶壶。
“当年在军营之中,可未见过你这般拘谨,如今倒学会轻手轻脚了。”
傅辉一边说着,便看着楚念旬上前几步,单手执壶将琥珀色的茶汤注入了桌上摆着的青瓷盏中。
茶汤在面前腾起了些许水雾,叫傅辉一时间有些迷了眼睛,一股辛辣混杂着甜香扑面而来。
“当年教你夜巡后喝姜茶,你如今倒是还记得清楚。”
楚念旬将杯盏往前推了推,“冉冉说您寅时必醒,方才还嘱咐我莫要惊了您的晨觉。”
烛火啪地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楚念旬立在一旁静静望着傅辉执杯的手——虎口处那道疤还是当年傅辉教自己挽弓时落下的。
此情此景,倒是叫楚念旬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的冬夜里,也是这般挨着炭炉听他讲《尉缭子》。
傅辉不知楚念旬心中所想,喝了口姜茶汤又狐疑地看了看他,“方才你进来之时,是何物在叮铃作响?”
楚念旬闻言,顿时失笑地从怀中取出素帕包裹的物件:“是她昨日同江言从码头回来时发现的。”
揭开那三重葛布,里面是一枚布满了裂痕的虎头铃。
“说是落在客栈前院那棵老槐树下的,许是哪位过客弄丢的祈福物。\"
傅辉指尖抚过铃身上篆书「长乐」刻痕,突然笑叹:“这傻丫头,这分明是孩童身上带着的铃铛锁。”
他抬眼望向楚念旬,眸中笑意不减:“你倒惯着她胡闹。”
傅辉将杯盏中的茶一饮而尽,看向门外头天井里的雨幕,眼角笑起来的细纹堆得比烛光还暖些,“这丫头的针法,可比太医院那些个老家伙要强多了。我这双膝早年落下的毛病,竟叫她的几副药给驱得十有七八了。”
楚念旬从袖中摸出个褪色香囊,倒出个贴着红纸的小瓷瓶递了上去,“当年肖东篱给我下了热毒,辗转到了这临江府,瞧了不少医士都没辙。原以为我这左眼要瞎一辈子,没想到却被她这小小的药丸给治好了。”
傅辉伸手握住那瓷瓶轻轻摩挲着,看着上面那秀气的簪花小楷,心底顿时涌起一丝不想将这瓶子归还了的冲动。
楚念旬在边上坐了下来,又想到自家娘子那出神入化的医术,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原本我只当她是当年跟着那铃医学了本领,又暗自钻研医术,这才有了一手好本领。可谁知她初见江言的那日,竟轻飘飘几句话便压了江言长久以来引以为豪的「药针施术」法。冉冉......当属举世神医啊!”
傅辉突然倾身,颇为感兴趣地问道:“江言那后生,医术可还精到?”
楚念旬想也未想就点了点头,“江言擅毒,原先陈重威误触蔓藤罗花,还是江言连夜剖验了好几种蛇胆才配出的解药。”
他一边说着,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就是嘴利了些,常与韩律斗得满营鸡飞狗跳。只话说回来,营中也就他与陈重威同江言走得近些了。”
江言这毒舌,方才傅辉就已经领教过了一回。听楚念旬这会儿提及韩律与陈重威,倒是觉得此二人颇合他的胃口。
“那莽汉我瞧着倒是赤诚,面上看着浑,倒晓得把最后一块肉脯留给那丫头。陈三寡言少语,却心细如发。江言那后生,昨日辨出鱼腹中毒物只用了半炷香。都是好苗子啊!”
傅辉轻轻颔首,将头转向了楚念旬,目光中带着赞赏:“只不过,这最难寻的苗子,还是肯容他人短处的将帅。韩律性急,你许他先锋;陈三寡言,你托他暗哨;江言倨傲,你由他专断......你有这般气度,老夫自认不如。如今知那丫头与你一道,我倒是能放心的。”
......
翌日,卯时的梆子声响最后一回之时,张廉依旧瘫在隔壁屋内的榻上流着哈喇子,睡得天昏地暗。
江言木着脸直接用一杯凉茶灌入他后颈衣领,“巡抚大人未免太不经得毒,不过是一杯安神散就叫您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不若下回我赠您些西域曼陀罗粉可好?”
张廉被冻醒。
傅辉亲自端了个青瓷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氤氲茶雾里还浮着两粒红枸杞:“记得你任户部主事时,最爱聚仙楼的枸杞乳鸽汤。”
张廉被江言方才那杯凉茶弄得浑身难受,如今后背还贴着湿冷冷的衣衫,官袍领口沾着些许安神散的褐色的汤渍,整个人委顿在榻上好不狼狈。
“傅老何苦来......”
“你当齐王真信得过你这把老骨头?\"
傅辉俯身时露出腰间半截玉带钩,上头的琅环磕在床沿发出一阵脆响。
“当年的李侍郎怎么死的,要我再念一遍与给你听?”
张廉似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早已没了昨夜那般精气神,萎靡道:“齐王让我压着这粮仓之事,便是将我拉下了水。如今我如何能有打这翻身仗的可能?傅老你是不知那齐王能耐有多大啊......”
傅辉听了这话,却依旧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
“能耐再大,他能大得过圣上?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张廉愣愣地看着傅辉,口中喃喃:“两头皆是分庭抗礼之势,我如何能独善其身?再不愿,也必得站一方,此事......实在是由不得我啊。”
傅辉不置可否,面上也没有露出太多的情绪,“即便是不由得你,也断不是他齐王能说了算的。我只问你,事到如今,你愿不愿意再信一回我这老伙计?”
张廉盯着傅辉腕上那道陈年箭疤,忽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那次猎场遇刺,正是这只手替他挡下了飞来的暗箭。
他不语地垂坐在榻上许久都未有动静,正当傅辉还打算开口再劝之时,却见张廉突然伸手端起了茶一饮而尽,再抬首时,眸中之色似乎已然多了一丝清明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