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台山很冷。
从万丈高的深山坠下时,凛风一寸寸凌迟着她的面颊,她像一片孤舟,在偌大的天地间迷了方向。
萧冕的双眸从始至终都未给到自己,她不断安慰自己,他和殷千雪毕竟有着十多年的情谊,而她……什么都不是。
在容王府邸短暂的甜蜜记忆中,她想起殷千雪曾为萧冕做过的桩桩件件。
这是一个善良倔强的女子,他们二人就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恩爱眷侣,在最关键的时刻总能精确选择彼此。
所以,在三次的选择中,萧冕一次次无视了她。
陆轻竹苦笑一声,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她从未妄想与殷千雪相比,她努力找求着存在,不过只想在他身畔寻求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长久伴在他身侧罢了。
如今,她所有的自欺欺人,她努力编织的一切,都被这座无情的高山全部拂去。
脸上的泪水好似结了冰,她想伸出手指擦拭,可四肢重若千斤,动一下都十分困难。
她这才恍然,她可能已经死了。
她耳畔是一声重过一声的沙哑嗓音,那声音不间断地叫了自己很久很久,可奇怪的是,他越是叫自己,她越想彻底陷入沉寂。
接着是道道绝望呜咽声,竟也让她的心生了几抹苦涩与悲情。
渐渐地,她的世界陷入嘈杂和兵荒马乱。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轻盈的像朵云,这滋味实是让人不知所以然,她眼眸往下一看,突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因为那下面赫然是一具躯壳,一具没有心的躯壳。
陆轻竹的心“咚咚咚”乱跳个不停,好在云很快将那身影抹去,她的世界重又一片静谧。
风拂过脸颊,让她鼻端突现几分痒意,她皱了皱鼻子,实在忍耐不住,打了个哈欠。
突然,一声叹息在她耳畔响起。
似是如梦初醒,陆轻竹不敢置信地张开了眼眸,待看到面前之人时,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孟怀仁轻瞥她眼,笑容温润:
“醒了?”
陆轻竹惊愕地环顾了眼四处——
她此时正处于一间极其简朴的屋子里,角角落落摆满了药材,处处都是浓郁的药味。
“孟大人,你怎么在此处?”
最终,她将眸光落在孟怀仁身上,此次的花朝节她并没有瞧见孟怀仁,不然在孟筝与福安公主产生争执时,他应会上前阻止才是。
闻言,孟怀仁敛眸舀动手中药汁,如实道:
“那日,我有派人跟着你。”
皇帝下令后的当天下午,他便安排人手跟着陆轻竹,谁知他刚赶到便见着她和容王双双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容王将她紧箍在怀中,四肢落地时骨碎的巨响让众人忙涌了上去。
那副画面实在令人骇然,就连孟怀仁都有那么一刻恍然大悟。
为何皇帝命他娶陆轻竹?
不仅是为了防止镇国公府或容王拥兵自重,亦有另一层顾虑——
一个肩负天下的大将军怎能因一个女人如此丧失理智!
若是萧冕出了什么事,这天下百姓该怎么办!
好在,萧冕这人命硬的可怕,强撑着口气将陆轻竹交给他,不待自己说些什么,他已被陈许带走。
容王至今已昏迷了七日,因此事,满朝震怒,皇帝更是面色铁青,特下旨彻查此事,罪魁祸首一度查到了陆轻竹身上,但每次都会有一道莫名力量将其轻轻摘去。
孟怀仁本也犹豫该如何处置陆轻竹,可心底那抹勉强还是让他选择瞒下此事,既然她未来是自己的妻子,自己亦有保护她的责任。
若不然,此女子恐怕承受不了帝王的怒火。
孟怀仁身为陛下心腹,自然知晓容王将在两个月后亲自带兵征伐楚国。
先皇在世时,楚国国力微弱,还需上供大彦寻求庇佑,却不知藏了狼子野心。
几十年间,屯兵纳粮、养精蓄锐,意在逐鹿中原、吞并天下。
先皇在时,国力昌盛,其威万邦莫敢弗从,又因正值壮年,未将立储一事放在心上,引的寿王、贤王、瑞王互相厮杀相继离去,先皇因此大受打击于知命之年突然暴毙,独留十三岁的萧绍作为傀儡皇帝继位。
奸臣当道,又逢楚国作乱,武安侯横空出世,楚国暂避,世人皆以为局势稳定时,谁知武安侯因谋逆入狱,于当晚处死。
好似天下大乱前的疯狂,大彦最后的平静被彻底打破。
十年间,大彦节节败退,快要亡国之时,又突现一个萧冕,实是让人狂喜。
如今楚国未灭,又因季双儿之事不断挑衅,大战一触即发,若是萧冕出事,楚国不会再给大彦第三次机会。
不管此事因谁而起,罪魁祸首都需得偿命,还是九族之命。
孟怀仁心上沉重,可面上不能表现分毫。
当务之急,是让这女子尽快康复才是。
他这几日上朝之时,亦观察过镇国公府的动静,镇国公府比他所想象的镇静,一切井然有序,并未有丝毫异常,至于具体,他便无从得知。
他虽不知陆轻竹与容王受伤之间有何关联,可直觉告诉他,在容王醒来之前,不能送陆轻竹回去。
那晚人烟稀少,他趁着夜色将陆轻竹运到了一间偏僻的小院找了大夫照看。
第二天,出于谨慎,又命人将她送出了皇城,不知缘由地,他将她送到了凤台山下的医馆,他与那大夫有过几面之缘,将陆轻竹放在此处照料倒也放心。
只是这几日的来回颠簸,让他甚是疲惫。
听得孟怀仁的言语,陆轻竹不由多看了他眼,这才发现他的模样并不像从前那般清风霁月,反倒有些狼狈。
再观他手上熟练的动作和这间普通的院子,电光火石间,陆轻竹再看他时眼眸已多了丝许试探:
“我……我昏迷几日了?”
“已经有七日了。”
七日……
陆轻竹眸子一转,突然问道:
“是孟大人救了我?”
孟怀仁动作一顿,良久,垂下眸道:
“只是照顾而已,陆姑娘不要多想。”
如何能让她不多想?
她分明记得,萧冕抛弃了自己,而后季双儿将她从凤台山上推了下来。
她虽不知自己从那么高的山上坠下为何还能苟活,可她醒来后只有这男子在她旁边,她亦没有见着其他人,不是他救的自己还是谁?
她从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多巧合。
陆轻竹深深望了他一眼,并没有戳破他的谎言。
只是她到底有些感性,竟觉得鼻子一酸,立刻垂下了眸子,酝酿了好一番情绪,真诚道:“轻竹在此谢过孟大人。”
孟怀仁在她消瘦枯槁的小脸上凝了一眼,倏地想到大夫所言,说她心志上的伤比起身体上的伤还要致命时,不由叹了口气。
这几日她也是这般时不时醒一次,而后看一番四处的环境,再说出如出一辙的话语,如此情境,他已经历了五次,所以倒也比较平静了。
反正大夫说她身体已无大碍,至于其他,只能慢慢来了。
孟怀仁并没应她的谢意,他自不会与她说,他已不再是幼时那个沉默老实的书呆子。
他已学会权衡利弊,若不是因着容王当时的郑重和兔死狐悲的后怕,他会选择将陆轻竹之事老实上报给皇帝。
可一旦镇国公府倒下,下一个眼中钉肉中刺似乎显而易见。
所以,她的谢意他受之有愧。
“把药喝了。”孟怀仁不去看她的眸子,只将汤匙轻轻凑到她唇边。
陆轻竹张开了唇,一匙苦药入口,她的眉头还未来得及拧紧,唇中已快速被塞入一颗干果。
她下意识地吮吸一番,一股甜香蜜意瞬间从舌尖渗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双眸一亮:“这是何物?”
“三月红,”孟怀仁轻声道,见她将一整个红枣吞下后杵在原地不想喝药,又从兜中掏出一颗放在掌间,平静道:
“这里实在巧妙,山下立了座医馆,其药苦不堪言;后山却遍布雀儿酥,入口甜香柔腻。
这大夫也是个巧人,若是遇到像陆姑娘这般不爱喝药的女子,便会准备一些干果,以备其用,亦符合相生相克的道理。”
陆轻竹微微一愣,她刚刚只是在回味这红枣的滋味罢了,就好似,她很久没吃到过这般甜蜜的食物,竟让她一时恍惚起来。
此时听闻他的话,她尴尬地笑了笑,动作柔和地接过他手中药碗,连看都不看,直接一口灌进肚中。
而后没有丝毫停顿,她快速拾过他掌中干果,往嘴里一塞,登时就回了三魂七魄,这才长舒了口气。
孟怀仁看了她眼,唇角没忍住溢出几许笑意。
他接过药碗,轻声道:“先小憩一会儿,这只是其中一碗罢了,另外还有两碗需要陆姑娘配合一番。”
陆轻竹脸上的表情瞬间有些维持不住,但立刻乖巧地点点头。
孟怀仁这才出了门去,将陆轻竹留在了屋内。
四处悄无声息,一抹无言的悲伤又漫上心头。
陆轻竹急忙甩甩头,当即决定出去走走。
她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物还算得体,便推门走了出去,谁知竟见着孟怀仁在舀着清水洗着药碗,她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快步走上前去。
却有一个小厮动作比她还快,径直穿过她,而后停在孟怀仁身前,轻声道:
“孟大人,容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