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寒风凄厉。
容王府邸朱门紧闭,一杆大红灯笼从墙外跃进,带进一双矮筒厚靴。
鹿皮缝制,连绑而成,穿过府内祥云石阶,最后停在正殿正门处。
明月满盈,琉璃瓦片辉映澄绿幽光。梁上吻兽俯瞰而下,两只漆黑兽瞳与这座府邸主人一般,充斥咄咄逼人的厉色。
“王爷已经休息了,此处务必严防死守,若是出任何差错,便拿你们脑袋是问。”
萧冕出事后,皇帝派百名禁军围在容王府邸外。
府内则蹲守着容王手下众多将士,萧冕的贴身护卫陈许与叶仁寸步不离,入口随身之物皆要经过容王之人的查探。
药物煎制直接在一旁的耳房进行,数十双眼眸盯着,最后还要容王手下的大夫纪休确认后才能送到萧冕的嘴里。
这一关关,一卡卡,若是萧冕不出事,永远都不会知晓容王府邸已经固若金汤、严律可怕到此种程度。
一双猪皮战靴踏至眼帘处,来人握着腰间三尺佩刀,厉声斥道:
“你还站在此处在干什么?打扰了容王休息,你想死吗?”
“听闻容王已醒,奴才是奉宫中主子之命,来替容王诊脉的。”
“噌—”
刀刃划过剑鞘的刺耳之声在四处响起,数道寒光穿透长夜,伴着愈来愈近的人影,十二柄光影已抵在他脖子四处。
“你来的不巧,刚刚宫中的御医才离开。”
“更不巧的是,容王吩咐过,亥时三刻后,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来府邸拜访,直接杀无赦。”
……
叶仁踏进殿门之时,瞥了眼陈许,陈许朝他暗暗点头。
叶仁了然,穿过正厅,朝内室而去,停在浅灰色帏幔旁,沉声开口:“王爷,此男子乃是楚国潜藏在大彦的细作。这七日,楚国想方设法接近王府,皆败兴而归,今日得知您醒后,竟不顾一切派人进府打探您的消息,实则想趁乱除掉您。”
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从浅幔后传出的薄冷声音卷着暗哑的幽冥之意:“将他的头颅割下挂在府邸门前,本王倒要看看,在本王休养生息的日子里,楚国人的头颅能不能挂满高墙一圈。”
叶仁离开时,这位胆壮心雄的男子吞了吞口水,无声望了眼陈许。
陈许敛眸未应,待他走后,才拾步上前,犹豫开口:“王爷,此时大彦与楚国乃是剑拔弩张之态,您的伤势还未好,此举若是激怒楚国,岂不是给了楚国师出有名的机会。
自听闻您昏迷不醒后,楚国已连续多日骚扰大彦边境,如今已是一触即发之状,元将军为此苦恼不已,一直按兵不动,只待您醒。
如今离大战在即不过两月,您应该尽量拖延时间,全力养好身子才是。”
沉默之息,如静水流深,不显波澜。
寂静的正殿中,陈许敛眸叹道:
“王爷,陆姑娘已醒,派在凤台山医馆的暗卫来报,陆姑娘的状态虽不稳定,但身子基本已无大碍,回京应也是这几日之事了。
您将血腥的头颅挂在府前,必定引得满城沸扬。陆姑娘性子敏锐,若是传到她耳中,刺激她又回忆起七日之前的事,恐怕对她的身子并不大好。”
陈许依旧未等到男子的回应。
须臾后,他知晓王爷心意已决,便不再劝。
碧玉兽面香炉中弥漫着药味浓郁的还魂熏香,这乃是月国上供,传闻可以包治百病。
容王出事后,皇帝焦灼,特将此物赐予容王,祈福神意,每日从丑时点燃,到现在已燃至尾端。
陈许上前用银簪拨了拨,堆积的灰垢与牛黄麝香之味瞬间充斥鼻尖。
陈许拧眉,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冷冽沙哑之声:“既如此,便将那颗头颅送给季双儿。”
陈许讶然了瞬,无声点了点头。
沉闷而尖利的声响从容王府邸,悠悠传至皇城中最狭小阴森的地牢。
季双儿凝着面前充斥异域风情的面孔,似未闻到满狱牢的血腥之味,手指轻飘飘地勾勒着独处于楚国人的突出棱骨,无奈道了声:“杀掉萧冕真的有这么难吗?”
“大胆!竟敢不敬容王!”
余光处长鞭甩来之时,季双儿忽地疯狂大笑。
破陋的囚服现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红肿伤痕,她被甩至潮湿的一角,指尖紧扣着身下泥泞的干草,阴森森道:
“萧冕啊,萧冕,当年只杀了你母妃还是太便宜你了!我当时应该打断你的手脚,将你的心肠活生生拉出来,折磨至死才对。”
话落,一道鞭鸣再次迎来。
遽然间,女子的嘶痛声响彻在长夜之外。
见此,一道人影匆匆赶往东宫,在太子冼马刘池耳畔耳语了几句。
刘池摆摆手,沉凝着眉眼跨进殿中。
夜色浓稠,太师椅上的萧灼阴沉沉望着他。
刘池凑近太子身畔悄声道:“季双儿被打的只剩一口气,却又被狱牢中人救活。她的嘴硬的吓人,从始至终只交代是因容王的折辱而生报复之心,其他,即便用刑,也半句话都不吐露了。 ”
萧灼扯了扯唇,眉宇间的阴霾愈来愈重。
刘池继续道:“太子无需忧心,趁着容王昏迷期间,臣已在地牢中安插了人手,若这女子敢说出任何狂悖之言,我们的人即便暴露也要取她性命。”
孤灯之下,漫长的寂寥和冷意遍布四处。
“如今容王已醒,加之边境不断挑衅,大战在即,殿下应该早做准备才是。
大彦翘首以盼几十年的复仇之火虽然绚烂,可越是美丽,届时灼伤殿下时便越是痛苦。”
“陛下的一百名禁军将容王府邸围的水泄不通,铁甲利器,让人望而却步。
可容王府邸之外却排起数道长龙,百姓日日跪拜于外,口中祈求神佛保佑容王,虔诚祷告之态让人头皮发麻,心旌震颤,好似他容王是大彦的神,是大彦的佛……”
“天下只记得容王,谁还记得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殿下!”
……
相较于凉意仄人、局势动荡的京城,凤台山下的陆轻竹刚刚才喝下一碗苦涩的药汁,正坐在院落的石凳上,托着香腮凝着漆黑浓沉的月夜。
明明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可总有一股莫名的忧伤弥漫于她心间,就如她此刻明明在望月——
两行清泪竟突然淌了下来。
她伸出指尖触了触,还泛着温热,放在唇上一舔,含着又涩又浓的苦。
她不明所以地按住左胸,心口似被人剜去整块软肉,冷风呼啸而去,竟是一片空落落的窟窿。
陆轻竹眨了眨眼,须臾后,无奈叹了口气。
无非是因着萧冕之事而痛苦罢了。
她不是早就知道吗?
她早就知道,在萧冕心中,自己与殷千雪是比不了的。
他们有相知相伴、相濡以沫的十年,而自己与萧冕呢?
陆轻竹压了压睫羽,她们之间皆是由她的贪婪和强求而起,如今得了此结局,亦是自己活该。
“陆姑娘,又该喝药了。”听了此声音,陆轻竹连忙收回情绪。
祖和晓大步而来,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递于她手中。
陆轻竹有礼接过,屏住呼吸,直接一口灌进嘴里。
喉间迅速蔓延开一片苦海,陆轻竹的眼泪差点又被逼出来。
她忍住充斥于口腔的苦味,眸光快速在面前的男子手上搜寻着什么,并未有午时孟怀仁递给自己的雀儿酥。
陆轻竹敛下眸,打算将饮尽的药碗拿到一旁的水下冲洗,却被祖和晓轻轻接过。
他温声开口:“孟公子说,后日便接陆姑娘回京。”
孟怀仁于午后申时离开,临走时,叮嘱她好好养伤,当时并未提回京一事。
对于回京之事,陆轻竹有些胆怯。
她曾问过孟怀仁镇国公府对于自己出事的反应,可孟怀仁语意不祥,并未言明。
孟怀仁是个君子,自己出事这种事应该不会隐瞒于镇国公府。
如今她在凤台山已躺了七日,身畔只有一个孟怀仁照料于她,这其中代表着什么,她已彻底了然。
镇国公府恐怕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彻底失望。
萧冕起初向府中提亲时,父亲并不同意,是自己向父亲祈求,自己愿意与他在一起,并且结果不管如何都甘之如饴,父亲见拗不过便答应了自己。
如今不过短短两月,便迎来这样的结局,丢尽了镇国公府的脸面,伤透了爹娘的心,在知晓自己无性命危险后,兴许她们此时并不愿意见着自己。
至于萧冕为何不在此处?他已成功离间太子与殷千雪,此时应是在陪伴他的心上人,只待抱得美人归了。
便只有同幼时一般心软的孟怀仁,救了她后,不忍见她孤零零待在凤台山,每日于京城来回奔波,照料自己。
想到自己为了一个男人竟落得了如此境地,陆轻竹心头一颤,默默侧过身,将汹涌而上的红晕逼回瞳仁之中。
“此药竟苦的姑娘掉眼泪了?”
陆轻竹快速眨了眨眼,轻声应道:“无非是沙子进到眼睛里罢了。”
祖和晓笑意不变:“孟公子走时特意交代过在下,陆姑娘怕苦,喝药时要多给姑娘备些甜枣。在下本来不以为意,如今看了姑娘这番模样,却也不得不信了。明日,在下便依着孟大人的吩咐,给姑娘多备些雀儿酥,今日,便辛苦陆姑娘了。”
凤台山上漫起的清雾模糊了陆轻竹的眉眼。
她拈着素帕的指尖轻轻收紧,锦鲤戏莲的暗纹在掌心皱成乱麻。
此时此刻,她突然想着,若是当初她不那么固执,找个如孟怀仁这般体贴的君子,那么如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她慌慌甩开这抹情绪,心中坚定之色愈浓。
她与萧冕已到了此地步,自己便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后日回京,她便与萧冕退亲,让二人回归到本来的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