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老头儿满脸堆笑,挠挠秃顶脑门:“江工……不不不,江所,这事儿和我可没关系,他们都听刘工的。
我就一个看大门的,您可别为难我了,从我这儿打听不着东西!”
江凡瞥了他一眼:“您老把门看好了,别的事情我不为难你,可所里要是丢了东西,那就不好说了。”
意外的是,老头儿脸上闪过为难。
……
晨雾未散,铜铃铛的红绸穗子扫过青砖地。
江凡立在研究所院中,腕子一抖。
铃铛声震得梧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秃尾巴黄狗从窝里蹿出来,刚支棱起耳朵要叫,叫江凡胶鞋尖踢起的石子儿砸在铁皮桶上,";咣当";一声又蔫头耷脑钻回去。
“全体集合!五分钟不到扣本月津贴!”江凡踹开西厢房铁皮门,震得墙灰簌簌落。架子床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褂子都皱成咸菜干。有个迷瞪着眼摸裤腰带,叫江凡拎着后脖领子拽起来:“滚外头站着去!”
动静一响,全都吓了一跳。
江凡扭头走出厢房,去了隔壁耳房故技重施。
研究所是有安排住处给员工的。
有些是在院里住,有些是在附近的胡同。
转悠到耳房,麻将桌上还散着牌九。
江凡脸色铁青转身出门。
门外稀稀拉拉来了七八个人,有的打着哈欠,有的叼着油条。
“江工早啊您呐!”刘工端着碗豆汁儿晃进来,油渍麻花的袖口蹭着嘴角:“您这铃铛摇得比天桥卖大力丸的还响!”他瞥了眼手表,故意拖长声调,“哥几个昨儿夜里攻关新型纺锤,三点才合眼,您多担待……”
“攻关?”江凡冷笑一声,踢开实验室的门,弯腰从麻将桌底下抽出个牛皮纸袋,哗啦啦倒出一地瓜子壳,指着一地瓜子皮和空酒瓶,“用门牙嗑瓜子攻关?”
刘工脸色一变,刚要张嘴,江凡突然抄过他手上的瓷碗往地上一掼。
砰的一声,白瓷碗";啪嚓";碎成八瓣,豆汁儿溅在油光水滑的皮鞋面上。
跟进来的满屋子人噤了声。
角落里李卫国扶了扶眼镜,手抖得镜腿直打颤。
“听着!”江凡踩着满地瓜子壳碾了碾,碎屑粘在军绿胶鞋底上,“从今儿起,迟到早退扣钱,实验室抽烟罚扫厕所,混日子的——”
他猛地拉开角落抽屉,拎出捆发黄的考勤表甩在桌上,“自己卷铺盖滚蛋!”
一屋子人都变成了哑巴。
气氛沉默一小段时间。
“您这威风耍得忒大了吧?”刘工阴阳怪气地撇嘴,“咱可都是部里备案的技术员,您这么整,不怕得罪人?”
“备案?你跟我扯公家流程是吧!”江凡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唰唰写了几笔,“刘前进同志,您上个月报的‘新型纺锤研发’项目,实验记录呢?采购清单呢?”
闻言,刘工脑门儿冒汗,支支吾吾:“那、那什么...数据还在整理...”
“整理到麻将桌上了?”江凡把本子往他怀里一摔,“明儿交不出材料,您就上工业部解释去!”
“欸,这。”刘工抱着本子,见江凡转头走进所长办公室,他把本子一摔,在上面狠狠踩了几脚:“我呸!什么东西。爷们儿在永定河边上耍叉的时候,你丫还和尿泥呢!跟我这儿装大尾巴狼?”
瘦猴与另外几人凑近刘工,瞥了眼地上本子,皱眉问道:“刘工,我们该怎么办?看样子这小子来真的!”
刘工咳了一声,啐出一口黄浓痰:“毛没长齐的玩意,除了摔个杯子,也没多大本事,我们找地打牌去,看他一个人怎么办事。”
李好打了个哈欠:“对,我们就该这么干!”
……
日头毒得能烙饼,梧桐叶儿蔫头耷脑卷着边。
秃尾巴黄狗趴在树荫底下吐舌头,肚皮贴着青砖地,苍蝇围着秃尾溃烂的伤疤打转。
见有人进出,它半阖眼睛瞄了一下,然后又闭上眼睛。
这研究所属实是烂到底了,连看门的狗都成这样。
江凡胶鞋尖踢了踢狗食盆,锈铁皮";咣啷啷";滚到廊柱底下。
“您老人家倒是会享福,看门看成这样,有贼进来都不知道。”
江凡叉腰盯着黄狗,汗珠子顺着下巴颏砸在狗耳朵上。
黄狗似乎是听懂了话,懒洋洋抬眼,有气无力地朝着廊桥吠了两声,又耷拉下脑袋,只剩下尾巴尖晃两下驱赶苍蝇。
廊桥那头晃过个人影,眼镜片在日头底下泛着白光。是李卫国抱着零件箱往月亮门蹭,活像捧着个炸药包。
“李卫国!”江凡一嗓子惊飞房檐上的麻雀。
见江凡招手,李卫国小跑过来,埋着脑袋:“所长。”
江凡低头看向箱子,装满齿轮螺帽零件,他看向李卫国,问道:“你拿着这些零件,是要去哪儿?”
年轻人浑身一激灵,螺丝帽";叮铃咣啷";洒了一地。他扶眼镜的手直哆嗦,喉结上下滚了三滚才挤出话:";所、所长......三厂那两台机子需要维修......";
“好了,好了,需要维修?”江凡打断道:“全所一百多号大活人,都让耗子叼走了?”
讲实在的,研究所一百零一号人,除了“病倒”的赵所,江凡到现在见到的人,还没超过三十号人。
先前下放的政策那般严峻,想不到这边还在岁月静好。
李卫国后脖颈沁出汗,瞥了眼门房紧闭的窗户,突然压低嗓门:“他们应该是联合起来给您下马威呢!这会儿怕不是又在哪里喝酒打牌了。”
“好了,我明白了,你先去忙吧!”江凡点点头,面无表情道。
“刘工他与工业部的领导有……”李卫国欲言又止,话没说完,瘦猴打门口转出来,花衬衫领子歪到锁骨,他赶紧低下脑袋,转身从院子廊桥出去了。
江凡回头看了一眼瘦猴。
“江工晌午吉祥!”瘦猴咧嘴假笑,露出镶金的门牙:“这天儿热得邪乎,您老不去冰窖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