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商青黛只能静静地一人留在混沌的黑暗之中,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片黑暗,也不知道阿若那丫头什么时候会回来,她能做的便是等待,静静地等待。
比如,阿若会在她耳畔说,兰先生带她买艾叶,其实是想让她找人往家里送封平安信,让家人莫要挂念。
比如,阿若会说,今日在路上遇到一个怪病病家,兰先生怎样在暗处指点她用蛊医之术缓清病情。
比如,这日是端午了,阿若会说一堆炼制蛊虫的法子,虽然看不见小人儿的容颜,但是从那声音可以听出来,阿若是又惊又喜,又长进了许多。
再比如,阿若会指着天空,羡慕地说天上有好多孔明灯,商青黛知道,那是七夕乞巧节,这丫头及笄之后的第一个七夕,竟是错过了。
商青黛默默在心头算了算,她已经在这片黑暗之中待了三个多月了。
三个多月,不知道灵枢院如何了?齐湘娘那个恶二娘又做了什么手脚?
那个常常在阿若嘴中提起的兰先生,又是怎样一个女子?
甚至商青黛也会悄悄在心头描绘着小人儿的模样,三个多月了,阿若脸上的稚气该是褪去不少了吧?
“阿若,我想看看你,哪怕只是一眼。”
商青黛抱膝坐在黑暗之中,黯然自言自语。
八月选秀是要错过了,可是也将错过这个复仇的捷径,心头虽然遗憾,却更多的是庆幸,又能多陪这丫头一年,真好。
那个错过的七夕,下一年若是可以,商青黛想带她亲自放飞一盏孔明灯。
在灯上写一句——共你人间,不负流年。
八月的桂花香味儿弥漫在山谷之中,静夜,虫鸣不绝,偶有鸟儿轻鸣几声,又扑翅飞入了密林深处。
不知不觉,已是人间八月,灞陵城最热闹的一个月。
天子选秀,大燕终是要有皇后了。
万家灯火通明,御街之上,张灯结彩,百姓们聚集在了御街两旁,看着诸位大臣用马车将自家千金送到宫门前。
燕云深作为此次选秀的主理人,早早地穿着朝服立马宫门口,说是不忐忑,那是假话。
“裳儿,希望,天从人愿。”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上明月,再多几日,便是团圆之夜,希望真可以与裳儿共结连理。
“殿下。”
白朗笑然走到了燕云深马下,拱手对着他一拜,低声道:“不管日后是老臣哪个女儿留在宫中,还请殿下多加照顾了。”
白丞相家,注定今年要出一位皇后。
燕云深连忙跳下了马来,笑道:“丞相言重了,日后皆是一家人,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请小姐下车。”
听见小厮的声音响起,燕云深不禁看向一一走下的白家三千金,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最瘦弱的那个白裳三小姐身上。
今日的她做了精心打扮,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在与燕云深眼神交接的刹那,嘴角微微扬了扬,终是有了些许释然。
燕云深微微点头,唯恐自己的失礼被旁人看得分明,连忙收回目光,对着内侍道:“好生领着白府三位千金去大殿。”
“是。”内侍点点头,对着三位白家小姐哈腰道,“这边请。”
“有劳公公了。”白如裳先姐姐们道了一句谢,其他两位姐姐含笑点点头,便跟着内侍一路走了进去。
白朗目光复杂,目送三个女儿走入深宫,又转头看了一眼燕云深,淡淡一笑,对着小厮道,“你在这儿候着,今日太后设了家宴,我去饮上一杯就回。”
“是,相爷。”
白朗满意地点点头,虽是走入宫门,却走了另外一条宫道,往后宫去了。
燕云深也知道白朗的意思,要确保今日立后万无一失,白朗必须往太后那走动一回。
皇兄登基数年,膝下一直无子,这皇后所出是嫡子,自该选个身子骨不错的女子,所以裳儿那样单薄的人,应该不会被皇兄看中吧。
燕云深心头的石头又放下一些,他舒了一口气,在心底对自己坚定地道:“会没事的,裳儿一定不会被看中的,一定不会!”
然而,越是不可能,越是发生。
越是不想要的结果,越是这样摆在了眼前。
当燕云华在大殿上拿起玉如意走向白如裳,燕云深只觉得心口被谁狠狠剜了一个血淋淋的洞。
当燕云华牵起了白如裳的手,将玉如意放在她的掌心,转头对着燕云深炫耀似的一笑,扬声道:“朕今日选中丞相三千金白如裳为后,三日后,即行立后大典!”
听着那些声音,燕云深只觉得千百个炸雷在耳畔嗡嗡炸响,他下意识地想走到白如裳身前,从皇兄手中将心爱的姑娘抢回来。
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天旋地转地转了又转,天地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殿下!”
耳畔最后听见一声宫娥的惊呼,燕云深便狠狠地砸倒在了地上。
“云……”
白如裳强忍泪水,想去扶他,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动作,她转头看了一眼燕云华,却发现他以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自己。
白如裳连忙佯作惊恐,眼泪从眼角滑落,她紧紧抓住天子冰凉而陌生的手,缩了缩身子,细声道:“陛下……宋王这是怎么了?”
燕云华淡淡道:“许是不胜酒力,醉了吧。”说完,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平日也是这样胆小么?”
“陛下……”白如裳又缩了缩身子,不敢多言。
“我见犹怜,是个美人,呵。”燕云华看向了燕云深,示意宫娥们将他抬下去,“好生照顾朕的皇弟。”
白如裳悄然咬紧了下唇,心头百般滋味搅在了一起,有愧,有遗憾,有恨,也有不舍,千言万语只能忍在喉口,默默地在心底说一句,“云深,今生还不了你的情,便用我的命和这片江山一并偿你吧。”
小时候,她以为牺牲可以让母亲在府中有更高的地位,也可以让自己有那么一点家的温情。
在入宫的前夜,父亲说,她的牺牲其实是为了换一片天,让宋王殿下登上皇帝之位。
只要燕云华与她行了夫妻之事,她身体中侵染多年的毒,便能传到燕云华体内,慢慢地,燕云华体内的毒素到达一定量,便会突然猝死。
她想,若是不能与心爱的人相守一世,那么送心爱的人一片江山,那也是好的。
至少,她心头的遗憾与愧疚能少一些,至少,天下那么多女子,只要天下都归了他,那么总有一个女子会代她照顾他一生一世。
“裳儿,在想什么呢?”
同样是耳畔的低喃,也同样是那句“裳儿”,不是宋王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竟是那样的刺耳。
白如裳回过了神来,楚楚然看向天子,“回陛下,臣女……”
“裳儿,你说错了,你该说臣妾。”燕云华故意凑到了她的耳畔,小声说了一句,“朕知道你与皇弟相悦,可是朕今日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既然太后喜欢你,朕只好选你为后,就着看一看,朕与皇弟,谁更长命些?”
白如裳震惊无比地看着他,“陛下?”
燕云华继续低声道:“你说,朕与他,谁更活得长一点呢?”
白如裳紧紧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燕云华却低声笑道:“自古相思病难解,失了心头爱,朕倒要瞧瞧,他还如何做人人称赞的风光宋王?!”
原来他知道她与宋王相悦,那……父亲的一切计划,他又知道多少呢?
白如裳不敢细想下去,她低头不语,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别怕,有朕在。”燕云华故作关心地搂住了她的身子,手指却紧紧捏住了她的肩头,“裳儿,来日方长,你这身子骨如此单薄,朕看了很是心疼啊。”说完,他扬声道,“宣齐家左右院判来,给朕的新后开点补身子的汤药。”
“是!”内侍听令退了下去。
白如裳嘴角扬起一丝涩然笑意来,她浸毒十年,那毒并非中原寻常物,即便是太医也不见得能查出,她并不担心自己败露,她如今最担心的只是她的云深——天子如此防范他,日后自己定会成为天子刺激云深的最好利器。
“忘了我……”
白如裳凄然心道了一句,黯然低下了头去。
当今天子选定了新后,整个灞陵城一片欢腾。
宫中燃起了烟火,如同今年元宵灯火,烧得天幕一片璀璨。
山谷,静谧如昔。
“若姐姐,快来看,烟火好漂亮!”小药童激动地跑进了石屋,拉着杜若便走,“你快来看啊!”
杜若依着小药童走到了山洞口,仰头看向小药童指的方向,天幕是似曾相识的美,可那夜的另一个美人如今还是沉睡不醒。
小药童看着杜若紧皱的眉心,疑声道:“若姐姐,烟火不好看么?”
杜若轻轻摇头,淡淡道:“好看,烟火好看。”
“那若姐姐为何不笑呢?”
“今日,该是天子选秀的大日子,夫子,你我该庆幸的,是不是?”
杜若喃喃说完,回头望着石屋半掩的门扉,嘴角微微一勾,轻轻一笑,心道:“夫子,该醒了,不睡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