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苑近来时常受召进宫,十次里约有五六次能见着延平帝。
而延平帝每次见她,不是问政谈古,就是论军事讲用人,回头想来,却像是把朝廷细情平铺展开,让她一目了然。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次次都这样,就不由得她不多想了。
“文臻来了?那与朕对弈一盘吧!”清源宫偏殿,延平帝见着盛苑,就把手边儿的棋盘摆好,朝她招了招手。
君臣二人对坐于棋盘两边,一边落着棋子,一边轻言闲叙。
“文臻呐,你可又把那群言官给得罪了!他们说你找他们面谈辩论,实乃声东击西之举,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开了,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的闹剧连余波都消弭不见了!”延平帝笑着从把黑子从包围圈里挑了出去,乐呵呵的提起言官恼羞成怒的事情,“这不,他们只怕又要联名弹劾你了。”
“臣寻他们辩论,乃是赤诚之意,他们非要联想,臣也无奈之极。”盛苑嘴上说着无奈,脸上却不见丝毫无奈之情,模样瞧着竟不知她说的有几分真假。
延平帝也没打算细究这些,故而一笑置之,直到又吃了几颗黑子,他才笑眯眯说:“朕推进的税制改革已到了关键时刻,前不久,朕已令首辅古蕴程统领指导都察院左都御史韩可征推进完成……这般下来,内阁之事就要由你和次辅安随云主理……当然,安次辅的为人你是清楚的,他已是半退之人,故而内阁大大小小的事情,你须有所担承。”
听到税制改革,盛苑当即想起了她姐姐的警告,而今再听皇帝所言,登时就有了几分明悟。
既然皇帝和她姐姐都不想她插手税制改革之事,那她干脆就不闻不问,只管做好手边儿的事。
“臣悉听圣令!”盛苑落下黑子,解围之余也给十几颗白子造成了影响。
延平帝不在意的随手在旁处又布了一局,又随口说了句:“文臻肩负三处要职,虽说难免有些慌乱,可却不能有任何疏漏,尤其是五军统督府的事宜。”
“臣……明白。”
……
皇城宫门落锁,宫灯纷纷亮起,清源宫内殿此刻却安静地有些出奇。
延平帝放下手里的香饮子,看着一旁磨墨的妻子,轻轻叹了口气:“顾命大臣的名单就是这些,咏德自可酌情调配。”
盛蒽闻言,忽而一顿,微微抬起头,看向延平帝:“陛下今日怎地唤起了臣妾的小字?”
延平帝没回答,看着烛光照得脸庞莹莹生光地盛蒽,又似回忆又似玩笑地说:“遥想昔时于国子监就读,朕……我以谢鸢之名与汝相识,不久就成了好友,那时常唤的就是小字‘咏德’。
谁承想呢,时光荏苒,这一晃就是十数载岁月悠悠而过,再回首,似乎咱们大婚之后,你就不曾唤过我鸢郎,我亦鲜少唤你咏德了。”
盛蒽看着烛光怔了怔,旋即摇摇头:“名字就是个代称,不管喊名还是喊字,人都是这个人,只要感情仍旧,喊什么都一样。”
“……是我钻角尖了。”延平帝笑着点点头,却没修改自称,只是朝盛蒽招手,“蒽姐儿陪我坐坐吧。”
盛蒽藏在袖子里的手忽而抖了一抖,强按下忧虑的她,面容柔和的走了过去:“陛下想聊天了?”
延平帝牵着盛蒽的手,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眸,似乎像是要把妻子的容貌使劲刻在记忆里、烙印进灵魂里。
“蒽姐儿。”沉默了许久后,延平帝略艰难地开了口,“朕留下了两份诏书,一份是让罴娃承继大统的旨意,一份则是允你代为称帝的诏令!”
“陛下!”盛蒽惊得差点弹了起来。
延平帝按住了惊惶的盛蒽,柔声安抚说:“蒽姐儿,朕不是试探你,这是我真心实意的想法……罴娃尚幼,资质不清,朕把这偌大江山托付于她,实不知是对是错,朕既怕因她无能而拖累了江山社稷,又怕这偌大的皇座累她一生。
可惜,我见不到她长大成人了,也不能陪着你一起面对这变幻莫测的未来,故而之能尽己所能给你们留下后路。
若罴娃昏聩无能,你便废帝自立,只管教她娶夫生子……至于继承人么,若她的子嗣有资质,你便去选,若是她的孩子也不成器,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吧,随便从哪里选一个都成,只要别坑了这江山百姓就好。”
“陛下此言,竟与刀剑无异,若让外人闻之,臣妾何以自处?”
盛蒽泪眼婆娑地看着延平帝,轻轻抽泣着说:“君不曾负吾,吾岂能负君?”
延平帝看着垂落在手指尖上的泪珠,只觉格外烫人,他无奈又费力的举起手,轻轻地擦拭着盛蒽脸颊上的泪痕,柔声哄着安抚:“这是我的意思,蒽姐儿,又何言相负呢?”
说罢,他目光转向窗外,看着沉沉夜空里的那轮白玉盘,喃喃地说着:
“【姜氏山河承自陈,无力之时效前人;玉玺何曾有固主,谁主江山谁为臣。】”
盛蒽闻得此诗,充盈着泪花的眼眶竟又烫热了几分,瞬时间,两行泪珠滚滚而落,不多时便打湿了衣领前襟。
延平帝听见抽泣声,讶然的看过去,瞧着泣不成声的盛蒽,登时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又是无奈:“……蒽姐儿,你可还记得我求婚于你时,咱俩写的那首问答诗?”
盛蒽啜泣着看向他,任由颗颗泪珠源源不断地在下颌汇聚、滴落。
“【山有木兮木有枝,】”延平帝微笑地看着盛蒽,开了头。
盛蒽艰难地张开了双唇,使了好大劲儿,张张合合了几次嘴,才勉强从唇齿之间发出语声:“【凤遇群凰舞如织;】”
延平帝含情脉脉地看着盛蒽,视线一寸寸、一点点地在她脸上徘徊,从头发丝儿到眼角的细纹:“【清嗥展翅随雁影,】”
盛蒽咬着唇,哽咽着言说:“【此诺只看未变时。】”
“蒽姐儿。”延平帝不舍地摸了摸盛蒽的发鬓,脸上带着几分自豪、又有些几分得意的问她,“时至今时,不管是太子姜瑜琮,还是国子监生谢鸢……亦或是延平皇帝,都守住了诺言,对吧?!”
“对……对、对。”盛蒽双唇颤抖着连说了几个对。
登时,延平帝宛若受到夸奖的小孩一般,高兴得看着窗外,眼眸渐渐放空:“母后在时,常和安母妃感叹话本里说的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们说那是皇室中人难有的福分,我暗自不信,你瞧,我做到了,是不是?”
“是……陛、郎君做到了。”盛蒽听着延平帝渐渐弱下的语声,本就没断的泪珠,顿若倾盆雨一般倾泄而下。
不知不觉间,泣声与喃喃交映,记忆与现实重逢……摇曳的树影、微弱的虫鸣,看着这一切融进历史,化为了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