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孟太后松了松酸麻的双腿,直起身来,走出静室。
见门外那内官张言复早已等候在外,便开口询问道,“张大伴,你今日不在官家近前侍候着,总跑老身我这来,可是官家有什么事吗?”
张言复忙上前搀扶着孟太后。
“这不是小人记挂着太后娘娘您吗!您今日修斋,这一天都不吃喝,小的是担心您的身体,这才早早过来候着的。”
孟太后虽不爱听这些奉承话,但听入耳倒是非常妥贴。“你也不要和老身我兜圈子了,这次过来怕是官家不知道吧!”
“太后娘娘目光如炬,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不然民间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就是那定海神针。”张言复扶着孟太后在榻上坐下,跪在一旁,轻轻敲击着孟太后的双腿。
“你这是真会说话啊!难怪先帝爷喜欢用你,官家如今也留你在身边侍候着。”孟太后夸赞道,“好了,好了,不需要再敲了。老身我也只是今日盘坐的时间久了,腿脚有些麻了而已。”
张言复停下手上动作,去旁边桌子上斟了一杯温茶水奉给孟太后。
“太后娘娘,您这可都念了一天了,现在想必是口干舌燥的。”
孟太后接过茶杯,抿了抿。
“好了,老身这茶也喝了,身体也舒畅了。张大伴,今日你来求见老身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张言复整了整衣冠,开口说道,“太后娘娘,今日小人过来确是未曾告知官家。只怕到时官家知悉,必然是会责骂奴才的妄为。”
“你还知道妄为了啊!想来必是官家出了什么事,你又不好规劝,这才来求助老身的吧!”孟太后倒是明白这位张大伴,算是这宫中难得的诚心之人。当年要不是苗刘宫变,只怕还被康履那批人压着,出不了头。
“太后娘娘,近日官家为了与金国和谈一事,食无味寝难安,人也消瘦了。小人也是担心,这才无状惊扰了您。”张言复回禀道。
“不是前几日才听说我朝大军都快要收复开封府了吗?怎么的又要和那金国谈和了不成?”孟太后惊诧地直起身来,她久居深宫,对这些政事一向有所回避。既然当日放权,就该安居一处,免得惹官家避讳。对于此事,她是委实不知,那金国可是狼子野心,岂是好相与的。
“禀告太后娘娘,如今我军前线粮草匮乏,只怕到时前方众将士将会空着肚子和那金人作战,胜负难料,官家正为此事发愁呢!”张言复回答道。
“这官家可是担心若是败了,不但多年心血付之东流,而且怕是要屈膝于那金国,这才如此吧!唉!这孩子心事也太重了!”孟太后暗自感叹道。伯琮这孩子自打入宫以来,就谦虚好学,事孝恭亲,锐意进取,颇有太祖之风。但就是恐怕锐极必伤,怕是受不得挫的,老身看来得去好好劝劝才可。
张言复恭立一侧,静等孟太后示下。
“老身已经知道了,看来今日还得亲自去一趟才可。张大伴,官家如今可还在处理政务?”
“回太后娘娘,官家这几日睡得不好,朝上又纷扰,午时过后就小憩了一会,现下怕是已起身用膳了。”
“那倒是正好,老身现下就过去瞧瞧官家吧!老身这两年都没出过这毓华宫,怕是连路都不认识了!”孟太后吩咐女官准备撵轿,前往那拙政殿。
官家此时正在用膳,见孟太后亲临,忙起身相迎。
“大娘娘,您怎么过来了!您腿脚不便,应是让孙儿去看您才是!”
官家瞧见跟随孟太后进来的张言复,便一切都明白过来,就瞪了一眼他。
孟太后扫了一眼面前没动过几筷的膳食,开口道,“老身久未出来走动,今日修完斋后便想着过来陪官家吃吃饭,聊聊闲话。官家可得空,应允老身所求呢!”
“那自是当然了,大娘娘久居宫内,必是需要孙子辈承欢膝下,陪您话话家常,舒缓舒缓心情。”官家语气恳切地说道。难得孟太后肯出那毓华宫,他自然是高兴的。宫中的长辈也只有她最无私心杂念,有些话他也能说得出口,自是愿意做个孝子贤孙的。
“张大伴,再去备一份膳食呈上,顺便取一瓶杨梅酒来。”
张言复听得官家命令,忙吩咐人将这些一一端上。
官家虚扶孟太后坐下后,拿起酒瓶给孟太后斟了一杯。“大娘娘,这是今年越州进上的杨梅酒,最是当季。虽然不甚甜,但最是生津止渴,益气养阴。您可不能为了节俭,老饮那些甜酒,医官可都将您的医案上呈于孤了。”
“唉,官家日理万机,倒不用月月送酒过来,老身月俸够,自是会去买的。”孟太后感叹道。这孝不孝,贤不贤,自然能从日常言行中看出来。先帝爷对她这个婶母是好,只怕是流于表面,比不得官家细心。
“这本是侄孙孝敬您的,您老人家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受的苦太多了,如今正该安享晚年,享享儿孙福才是。”
官家替孟太后夹了几口菜,便端起面前小碗吃了几口,就准备放下。
孟太后见状,开口道,“官家,怎的不继续,可是这饭菜不合心意。看来那掌膳之人做事也太应付了,都不知官家喜好,胡乱呈上来。”
官家解释道,“大娘娘,非是下面不尽心。只是孤近日胃口不佳,吃不得许多罢了。”
“那可得去请御医过来细细瞧瞧,这可容不得马虎。张大伴,你速去翰林医官局请那医官过来。”孟太后命令道。
官家正要张口拒绝,但又作罢。毕竟那孟太后也是紧要自己,他也该承了这份情才是。
未多时,两名当值的御医匆匆赶到。
御医替官家把了把脉,又仔细看了看官家的脸色,这才松了口气。刚张内官前来告知官家有恙,他们还以为近日的平安脉出了问题。
“官家近日怕是忧思过度,才会饮食不调。臣这就开些安气宁神的药物。”
官家也甚是无奈,这本来没有什么大事,这医官今日一开药,明日怕是朝野内外都会知道孤有恙了,那些谏官们又有的说了。
孟太后心知肚明,今日这番操作也只是想给官家提个醒。帝王的安康关系到社稷的稳定,就算是打个喷嚏,只怕是也会引起话题。
看看官家这脸色,是人都知道是夜不能寐,少觉了。倒是朝上那些谏官劲起犊子,没事瞎起哄。老身听着都烦心,更何况官家呢!
孟太后长吁一口气,似乎是放下心来。
“照医官这么一说,老身算是安心了。官家看来是休息不够啊!”
官家苦笑道,“大娘娘所言甚是,这几日却是没怎么休息。”
“官家如今年纪尚轻,有的是时间历经图志,切可不贪那一日之功啊!”孟太后旁敲侧击道。她也知官家担扰的是何事,但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这政事是万万插手不得的,只能由官家来告知。
官家知孟太后是过来劝他的,他近日正为那事烦忧,倒正想讨个主意。
“大娘娘,孤近日见那墙角处有两只蟋蟀相斗,一只饱腹但斗志已无,而另一只肚中空空却踌躇满志,您觉得谁会胜出呢?”
孟太后知官家此番话隐喻的是什么。这或就是个无解的问题,也许这次能胜,下次却未必。只是官家一向是支持北上收复旧土的,希望重整河山的。如今已是看到希望,却遭遇变故,自然是不甘心。
“官家,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凭的就是一气呵成。这信心和毅力一旦动摇,怕是会溃不成军。那春秋时曹刿就是如此帮鲁国打败了齐国。如今见这两只蟋蟀相斗,自是有它们的章法,外人是干预不得的。”
“大娘娘是觉得就由它们相斗,也不加以阻拦。那若是其中那只斗志高昂的败了,岂不可惜。不知到时又该如何解救呢?”官家急切地追问道。他心里极想找个认同,他怕失败,他怕多年累积下来的军队一下子清空。如果与那金国和谈,是不是一切都能解决呢!
“这野外的鸣虫自会有它们的生存法则,败了自然会被淘汰。但家养的却又另当别论了,你或许会担心其成败,今日或会休止罢战。但到了明日,它们还会如昨日那般吗?”
“孤一时救了它,或许会让它泄气,也或许会积蓄更多的力量。养精蓄锐,以待时机,也许未必是件坏事。”
“官家心中其实已有答案,只是一时下不了决心罢了。既然时机不合适,那就等到万事俱备之日。只要心未死,必有壮志得酬的一天。”孟太后已猜得官家心思,便顺势劝解道。
“可是百姓未必会满意,只怕会民怨沸腾,而前方的诸位将军怕是会……”官家犹豫地说道。
“为君者,心要定。要考虑大局上的得失,不要拘泥于小节。既然官家有此担心,就做好两手准备吧!到时成也可,败亦成。”
“可孤怕这一旦和谈,就等同于放弃了淮北的父老乡亲,怕是会让他们心寒。就算到时重整山河,人心已不齐了。”
“官家这就是挂心过多。既然都是汉人,就算是那金国治理得再好,人心还是向背的。非我族类,人心必异。既然互相都难以信任,自然是大祸小祸不断。待等得那日,自然人心归向。”
“大娘娘,可如果真要和谈。为了履约,只怕我大军真得后撤不可了。到时将多日战果白白拱手相让,岂不是可惜。”
“大丈夫怎可如此瞻前顾后的。这和谈和谈就是一个谈字,谈什么,谈多久自然是有的磨了。那我大军自然是该战战,该退退,来去随心。而且金国既然早有毁约的先例,我们只需严阵以待即可。当然这些只是老身的拙见,倒惹得官家笑话了。”
官家沉默不语,低头陷入沉思。
这十几年战争打下来,战火在我朝境内不断蔓延,城镇变成废墟,大片土地业已荒废,而百姓们卖儿卖女艰难度日,确实是急需一个安稳的环境来恢复经济民生了。
黄河沿岸的百姓虽然积极支援我朝大军,但毕竟那边沦陷多年,匪患严重,我朝若想继续北上,粮草运输只怕是难以切实得到保障的。
而官俸和军费占去了朝廷大量的财政收入。当年吕相的财政改革,以经制钱(加征卖酒﹑典卖田宅的牙税,官员请奉的头子钱,以及其他项目的税金),改革盐法,打击私盐,创立月椿钱,扩大通商范围。如今虽初见成效,但所获之财绝大部分出自商贾之手,此消彼长,必会转嫁到百姓身上,搞得民间是怨声载道。时日久了,只怕会被逼得造反不可。
如今世风日下,朝中官员贪腐严重。特别是占据财税收入的大头,海外贸易上面,只怕是蛀虫一堆,如今只希望赵公能在那边力挽狂澜了,杀一杀那不正之风。
孟太后见官家正想着心事,便知打扰不得。如今也得看他能否自己想通,别人是帮不了的。
只是叮嘱张内官着紧官家的身体,晚上点些宁神香,让官家能好好入眠。便乘撵轿回毓华宫了。
张言复侍立一旁,静等官家回神。
官家举杯欲饮,发现杯中茶水已凉,便知有一段时间了。见殿中已无孟太后身影,忙问道,“张大伴,大娘娘可是已回宫了。可有派人小心护着。这天色已暗,可马虎不得。”
“官家,小人已派人沿路跟随,不会让人惊扰了大娘娘。”张言复回禀道。
官家话风一转,历叱道,“张大伴,你今日可是自作主张了,竟然偷跑去惊扰了大娘娘,孤该如何罚你呢!”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张言复忙磕头请罪。
官家瞅瞅这个跪在地上的奴才,叹气道,“算了,算了,今日暂且饶过你了。不过今日同大娘娘谈过后,心情倒是舒畅多了,算是你的功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