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龙栖殿。
“陛下?可是没有说错?只留容王妃和灵儿?烈……祁王不需要留下吗?”
皇后看着皇帝道:“陛下,是不是……”
皇帝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极尽全身气力呵斥:“朕,头脑还不曾昏到如此地步,朕晓得朕在说什么!……容王妃和灵儿留下!其余的人全都出去,没有,没有朕的吩咐,不得入内!”
皇后讷讷,低眉小心应承:“是,臣妾知晓。”
众人皆退,殿中只有徐弦月与秦灵若二人侍立榻前。
皇帝以肘撑身,吃力想要从龙榻上坐起来,但身体的虚弱让他无法支撑起自己的重量,最终在秦灵若的帮扶下,手撑榻沿,勉强坐稳,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好似耗尽了全身的气力,缓息之下喘咳不止。
他咳得用力,呼吸艰难又滞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秦灵若当即斟了一杯茶水,将茶盏递送到皇帝面前,皇帝就着她的手慢慢饮了一杯,喉口这才顺滑了些许。
秦灵若面带忧色看着皇帝。
徐弦月想要上前为皇帝把脉,却被他摆手推拒。
“父皇,您留下我和月月,到底是所为何事?”
秦灵若一边将茶盏轻置案几,一边问道。
徐弦月虽然没有说话,目色里闪烁的询问之意与秦灵若所表达的如出一辙。
皇帝缓过气来,指了指龙榻旁侧,秦灵若循着手指方向怔怔望去,眼瞧的皇帝指的方向,是个扇形紫檀木多宝阁。
琳琅满目的玉饰摆件,古玩书画,一格一格分设其中。
秦灵若困惑,满目不解:“父皇?”
皇帝粗喘道:“灵儿,看到那个架子上,錾金祥云龙纹玉瓶了吗?”
秦灵若老实回道:“看到了,怎么了?”
皇帝吃力抬眼看她:“连续向右转……三圈,便可打通龙栖殿内暗门,此事仅是历代帝王知晓,你与容王妃,一同离开这里,离开京都。”
徐弦月与秦灵若相视讶然几息,徐弦月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殿门口,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近乎气音道:“陛下,为什么?”
皇帝体虚气弱,断续同她道:
“朕自知时日无多……这宫城,已是尽在那门口逆子的掌控之中了,待朕察觉时,宫城消息无法传递出去……连衍虚也……”
徐弦月心道衍虚果然出事了。
“朕的皇后,似乎与那逆子达成了某种共识,竟是同他一并为伍!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凉气贯喉,皇帝的又剧烈咳嗽了起来,声音好像要将他的心肺从喉咙中撕扯出来。
“朕拟了一份圣旨,你们拿着,来日谁可归京,替这北玄江山,清君侧,朕的皇位便传与谁!”
秦灵若顺了顺皇帝的心口,急忙道:“可我们若是走了,父皇怎么办?”
皇帝嘶哑道:“你们不必担忧朕,那逆子,狼子野心,所图所谋无非是这把龙椅,只要朕一日不曾咽气,他便一日别想名正言顺得到朕的江山!”
皇帝喉口嗬嗬:“他们当真以为,朕已是病到老眼昏花,耳目不明的地步,竟是连商议,也不曾避讳朕了。”
“朕也不是全然不曾留有后手,足以撑到你们离开京都。”
徐弦月不赞同道:“可我们离了京都还能去哪?”
“陛下又能再撑几日?”
皇帝看着徐弦月,费力重重喘息,坚定同她道:
“去北疆,寻川儿,这臭小子不知又在打什么故弄玄虚的鬼算盘,出征临行前,他同朕允诺过,必然得胜归朝……如今你在京都,他心有挂怀,他又怎会如邸报所言,生死不明。”
徐弦月哑然,一时半刻说不出反驳的话,知子莫若父,哪怕秦越川不曾告知皇帝他的计划,皇帝竟也能猜中大半。
“陛下,他——”
“朕心中有数,朕既是允了他,便要鉴诺护你周全,眼下境况不妙,今日趁他们没有防备,你们且快些离开此处。”
皇帝看了眼殿门方向:“朕的身体这般,不知还能撑多久,眼下京都唯那逆子一人,不知用了什么伎俩,竟是将朕的守备替换了大半……”
“灵儿,你便当做是寄于父皇的希望,早些离开此处,早日寻得救兵扭转局面……”
皇帝的干枯大掌握住秦灵若的手腕,极尽全力将她朝多宝阁那厢推去:“快些离开此处……”
秦灵若低着脑袋,瞧不清面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于皇帝的命令似乎也是充耳不闻,她始终固执的坐在榻沿,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半步。
皇帝似乎当真动了怒气:“灵儿,再不离开,当真没有机会了!”
秦灵若忽然起身,正身跪在榻前,一字一句道:“父皇劝我们离开,无非是认为当下京都危险,无可托付北玄江山之人。”
“大皇兄亡故,二皇兄赈灾,三皇兄征战在外,四皇兄也远派也不能一时回归,五皇兄狼子野心,六皇兄不堪重任……”
秦灵若双眸明璨,语意铿锵,看着皇帝,字字不愿退让:
“可眼下,父皇膝下也并非全无可承托江山之人——”
皇帝有一瞬的失神恍惚,愣神了片刻,旋即想到什么,凝眸看她,接口道:“莫非,你说得是秦冷?”
无奈之下,倒也勉强算是个可利用选择,聊胜于无罢了。
秦灵若摇头,脊身挺直,抬首认真,毫不带说笑意味地看着皇帝,朗声道:
“父皇,是儿臣。”
皇帝禁不住倾身,似是想听得清楚明白些,又或是难以相信此话是从秦灵若口中说出:“你?——灵儿?”
秦灵若眼睫眨也不眨,坦然与之回视:“父皇哪怕考虑仅认回几月不过的秦冷,也不曾考虑儿臣吗?”
她语气直白,也不避讳:“眼下江山将垂,父皇既是自知时日无多,暂且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且不是秦昭烈的皇嗣继承皇位,承托北玄。”
眼下皇兄不在,父皇手边可选的唯一人选不是只有我了吗?”
“如此艰难之际,难道父皇还有旁的选择吗?”
皇帝不忍打击秦灵若,却也必须让她清楚明白眼下局势的刻不容缓与残酷,江山皇位,且不是说几句慷慨陈词、鼓舞人心的豪言壮语便能坐得稳。
“灵儿你需知,抛却旁的不说眼下朝局搅扰混乱,众臣党同伐异,明推暗就,你于朝堂毫无根基势力,如何能斗得过秦昭烈,坐稳这皇位!”
秦灵若道:“父皇当下难得缓息,需要一个明正理顺的名义皇储尽量拖延时间,转移矛头,直到等待皇兄归来。”
“无论如何,若寻救兵,月月一人足矣。儿臣生为北玄皇嗣,绝不做逃兵,独撇父皇一人于此处!”
皇帝动容,喉口微颤哽咽:“灵儿,可知留在宫城便是与等死无异!”
“你同虞儿虽同为公主,可是虞儿是皇后亲女,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可你……”
秦灵若口气不改分毫:“儿臣不怕!”
话音刚落,在旁聆听良久的徐弦月同秦灵若并膝跪在一处。
俯首贴额,端然肃声道:“请陛下恕儿臣欺君之罪。”
皇帝尚且反应不及,疑惑愕然道:“你——欺君?何事欺君?”
徐弦月声音虽低,字字朗润,念的清清楚楚:“儿臣欺瞒陛下,儿臣是镇国公府后嗣,贺家血脉,镇国公乃是儿臣亲舅舅。”
皇帝起身双眸大睁,抬手虚虚点指着徐弦月,明显难以置信:“你是镇国公府的……”
秦灵若亦是惊讶,偏头半张唇瓣,瞧着徐弦月。
“月月……”
徐弦月直身看着皇帝道:“儿臣彼时存有私心,决意与容王在一处,却又担忧因着镇国公府遭受陛下忌惮,两厢权衡之下,儿臣便与镇国公商议,将此身份隐瞒,终生烂于腹中,不与外人吐露半字。”
皇帝眯眸,微有审视:“那你为何如今同朕坦言?”
徐弦月道:“陛下需要舅舅,灵儿也需要舅舅。”
“或许陛下曾在祁王口中听闻镇国公以及贺家军已是投靠于他,可是,儿臣想说,那不是镇国公情愿的,那只是镇国公的缓兵之计,深入其中,伺机反攻。”
唯恐陛下不愿相信,徐弦月三指向天郑重说道:“儿臣愿以项上人头为贺家军,为镇国公府做保,镇国公府及贺家军永远忠于陛下,永远忠于陛下钦定皇储。”
“若有违逆,儿臣情愿身首异处!”
“儿臣与容王府同镇国公府,愿全力襄助灵儿与陛下。”
徐弦月抿唇斟量片刻,还是道:“况且儿臣已是走不了了,儿臣也……深受祁王与皇后桎梏,怕是离不得京都半步……”
皇帝心中有了猜测,看着她神色复杂,“你眼下,已是皇后的人了吗?”
徐弦月紧跟应声:“儿臣不愿,也不会。”
“儿臣心知祁王与皇后险恶用心,同舅舅一样,仅是缓兵之计罢了。”
“儿臣斗胆,想为自己搏一搏,斡旋一番。”
徐弦月握起身旁秦灵若的手,没有回避皇帝的复杂目色,坦落相迎:
“儿臣也不愿眼看灵儿独自承受,儿臣愿倾全身之力,倾镇国公府之力,以及阿涉为儿臣留下的所有,全力一试。”
“儿臣与灵儿不惧死,便是螳臂当车,儿臣也愿尽力一搏!”
徐弦月的掌心感受到秦灵若五指回握的暖热力量:“儿臣愿与陛下,与灵儿同进退,共生死,儿臣身后的振国公府亦是如此。”
“还请父皇莫要颓唐气馁,再行坚持一段时日。”
她最后凝着皇帝道:“其实儿臣心中有一个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