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历九年
四月初四
祭天典这一日,碧空舒朗,万里无云。
皇帝面容枯槁脸色青白,唇无血色,头戴冕旒,身着玄色织金冕服,腰系白罗大带,穿戴妥帖,庄严齐备。由贴身大监福喜的搀扶下,极力稳着身形,一步一步跨上御辇。
自龙霄殿出发,经过甬道走至午门,皇帝的銮驾和皇后的凤辇外加各种仪仗队和宫女太监们浩浩荡荡的在长街行进。
约莫两刻钟走至祭坛,皇帝依旧经由福喜搀扶,蹒跚吃力地踏下銮驾,皇后满目“忧色”,搭臂上前,同福喜一左一右,共同搀扶着皇帝,一起从祭坛阶梯最底,一步一颤地迈上台阶,朝顶端祭台走去。
祭台规制为两层,下层方形基台边长五丈,高五尺九寸。四面有白玉石砌的台阶,由宽至窄连接顶端圆形主祭小台。
帝后走在最前方,身后则是秦烈行及文武肱骨。
贺薛怀于武官右首,于兴曹为文官左首,伴驾守护后方。二人身后文武朝臣,依次按照官职高低有序跟随。
通往顶端祭台的台阶两侧,每一级,都有卫兵持戟驻守。
待到帝后行至连接祭坛小台的台阶处,众臣子止步,皇帝拒绝了福喜搀扶及皇后搀扶,独自颤颤巍巍登至顶台。
皇帝亲自燃香,他双手持香,三次鞠躬敬天之后将香插入大鼎中。
在大鼎左右,各置有一张青玉石台,左边摆放着玉杯、青铜壶、九足鼎、牲肉;右边放置着五谷、锡银、玉笔,以及一份明黄御封卷轴。
皇帝双手相合,自念祝词: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朕以天子之尊,率群臣百姓,敬祭于天地之间。”
“朕承天命,治理万民,兢兢业业,不敢有怠。今岁风雨调匀,五谷丰登,此乃上苍庇佑,祖宗护佑之德。”
“朕祈愿上苍,佑我邦国,风调雨顺,灾厄不侵。赐福百姓,安居乐业,衣食丰足,家和人康。使我朝兵强马壮,边疆安宁,四夷宾服,万国来朝。”
“愿皇天厚土,垂怜朕心,护佑皇储,保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伏惟尚飨!”
字字句句,如风中断裂的枯枝,自从干涩喉管中挤出,声色嘶哑粗粝,听着就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最后一句令下手众臣心中一动。
不知陛下有心还是无意,护佑皇储……那便是心有人选决断了吗?
众臣仰望高台之上的皇帝,绣有日月山川,星图龙纹的玄色衣袍摆鼓鼓而动,朱红冕旒随风自响。
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于层层包裹的冕服之下,诚心祈愿,叩拜上天,显得如此虚弱且不堪摧折。
即便如此,皇帝仍然拖着病体坚持完成整套的流程。
饮福酒、受胙肉、撤馔品,至送祖神、望燎烟。每一礼节一丝不苟。
直至皇帝再诣太庙报告礼成,百官随至龙霄殿行庆成礼,已是入暮时分了。
此时的皇帝似是濒临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
面色苍白,气虚体乏,咳喘连连,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能顺利说完。
便是此时,于上手黄金龙椅,皇帝强抑喘咳,自怀中取出一份明黄御封卷轴,递于身侧大监福喜。
这便是方才祭台上,置于右侧青玉石台的央神赐福的明黄卷轴。
皇帝示意福喜打开。
福喜依言,小心翼翼拆开卷轴,徐徐展开,定睛细瞧,一瞬的惊诧自眼底划过,随即又迅速重归平静。
福喜面不改色郑重尖声高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祖宗之业,膺天命而治天下,今念国之根本,需立储君以安社稷——”
方只念至一半,下方众臣既惊又喜。
果然如此!
陛下近来身子每况愈下,早有朝臣劝谏设立储君以安国本,陛下却每每推诿,拖延至今。
不少朝臣认为陛下当是属意容王,龙体强撑至今,也无非是想亲眼见得容王归京,授予君位。
只是眼下,容王尚且下落不明,陛下将要油尽灯枯,择立储君再不容缓,眼下想必是从京都之中的子嗣中择选一个了。
众臣不约而同看向今日祭典紧随在后的“秦昭烈”,互投眼色,心中有了个大概猜想。
眼下朝堂无非分主要做两派,祁王一派与容王一派,眼下容王不在,储君人选不言而喻。
当下唯有贺薛怀与于兴曹,目不斜视直望前方,视线不曾向“秦昭烈”那厢投去半分。
且听福喜继续道:
“朕年事已高,今有子嗣,性行温良,睿智聪慧,胸怀天下,志存高远。自幼饱读诗书,明礼义,知廉耻,修德修身,不负众望。”
当谨遵祖训,勤勉不懈,励精图治。待来日,承继大统,造福万民。
望其不负朕望,不负天下。
特授天命于——”
立于下方的秦烈行,下颚微抬,抚衣正冠,双臂抬至胸前,五指前后相叠,推手躬身正欲倾身上前领旨谢恩,脚下方迈出半步,却听福喜最后念道:
“八公主秦灵若。”
秦烈行如雷贯头,惊怔当场,当即抬首,满眼的熊熊怒愕及难以置信。
父皇莫不是风烛残年,病入膏肓,冲昏了头,设立的储君怎么会是——秦灵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