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从狼狈归来的贺胜嘴中得知刘家港漕粮被劫之时,无论是皇帝还是诸位臣工,都没把这当作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来看待。
百万石粮,算什么?
既然在江南之地遭劫,就让江南的官府继续再征便是。又不需要大都来弥补这项损失。
他们更在意的是,竟然有人敢冒着杀头的危险,抢劫粮食。
不过,在皇帝派出贺胜这支怯薛军南下之后,诸大臣也就没当回事。
没人会担心贺胜是否会完成这项任务,担心的是,皇帝会如何处置那位胆大妄为的甄鑫!
为什么皇帝不下令当场剿杀甄鑫,却只是让贺胜将他带回来?
这问题还没琢磨清楚,一百万石糟粮引发的现钞大地震,却把他们震得完全不知所措。
细究之下,现钞的贬值自然不是一夜之间爆发,还是有迹象可寻。
一个月之前,扬州知府曾在奏折中提及,江南粮商在扬州大肆收购粮食,导致扬州粮价出现极大波动。不过,在扬州上下官员的努力之下,基本稳住了粮价,也弹压了不少恐慌作乱的不法分子。
当时,中书省还因此予以口头上的嘉奖。
随后,是扬州以西的庐州、安庆、蕲州,以北的高邮、淮安、安丰、归德、淮东,乃至几乎整个河南江北行省。
每年春夏之交,新粮未出旧粮已尽之时,都会出现大幅度的粮价波动。无论是中书省还是尚书省,对此都习以为常。
此次波动,不过是提前了几个月而,本不足为患。
而且,关于稳定粮价这摊事,到底是归中书省管还是尚书省管,谁都不知道。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谁都不去管。
其实,粮价还真不算什么大事。
正如扬州知府所上报的那样,有波动,但波动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一直到现在,长江以北的粮价也基本都控制在每石二两银之内。
可这稳定的粮价,到底是如何引发现钞的疯狂贬值,却让所有人都摸不清头绪。
如果只是单纯的现钞贬值,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无论是金国的纸钞,还是宋国的楮币,乃至中统宝钞,都经历过贬值的时候。
常规的做法,就是发行新币,取代已经贬值的旧币。
全面性地收割一波韭菜,将问题掩盖住。当没人看得见问题时,问题就不算是问题。
至于日后某一天,当问题盖不住之时,那就日后再说。
可是现在,新钞才发行不过两年时间,就要重发新钞不成?
如此,还有人敢用纸钞吗?
另一个办法,就是干脆废除纸钞。重新铸造铜钱,与现银一起当作官方认定的流通货币。
当户部的一个郎中提出这个方案之后,堂上所有大佬都满眼怪异地看着他。
作为一个户部的官员,竟然一点都不了解朝廷的家底?
别说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银,在纸钞不能用的情况下,又哪来的经费用以铸造铜钱?
此题,似乎已经无解!
十多年前,财政困难之时,大伙儿都会把目光看向富得流油的江南。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打下江南,掠得江南的财富,自然就不用再担心财政的问题。
江南确实如愿以偿地打下来,朝廷上下也过了数年不愁财政的好日子。
对王公贵族肆无忌惮的封赏,养出了数十万的蒙古蠹虫。
吐蕃喇嘛的大肆扩张,生出了数十万不劳却有所得、肥得流油却不用缴税的僧侣。
对周边国度的大肆征伐,除了收获一声“宗主国”的称呼之外,一无所获。却奉上了江南江北,数十万将士的生命。
自成吉思汗时代起,蒙古人便对战争有着疯子般的执念。
与生活于草原上数千年的牧族一样,蒙古人为了生存而发动战争,又在战争中享受到了劫掠带来的丰厚回报,而后便对战争欲罢不能。
草原恶劣的自然条件,仅靠双手的辛苦劳作,根本无法养活自己。想要发展想要壮大,只能通过对别人的劫掠。但牧族被统一之后,身边没了可劫掠的对象,他们只能把目标放在中原的千里沃野之上。
这是数千年以降,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杀了一批,数十年后,又一代牧族长成之后,注定得重新走上这条路。
除非,有人给予无条件的供养,让他们可以不劳而获。
蒙古人的军队,既不是唐时的府兵制,也非宋时的募兵制,采用的是全民皆兵的体制。
平时为民,战时为兵。
将士出征,需要自备马匹、武器、甚至是部分的粮草。汗王作为战争的组织者与统帅,并不负担出征将士的任何费用。
劫掠所得,才是参战者唯有的收获。
至于战死者的抚恤,毛都不会给一根。
而且,还不用担心将官喝兵血,克扣军饷,乃至巨额的军费落入私人的腰包。
如此,蒙古人就可以将战争成本降至最低,乃至与盗匪一样,将打仗当作谋生的唯一手段。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被许多后人称颂的蒙古铁骑,给天下带来的只有毁灭与黑暗。
因为,他们只知破坏,只懂掠夺,却不知建设为何物。
生产、建设所积累的财富,哪有抢劫更快?
抢劫,是会上瘾的!
民生与民计,哪里是这些睥睨天下、自诩伟大的蒙古人应该考虑的事?
接管漠南汉地之初,没有军权的忽必烈,还曾老老实实地推行农耕,积蓄实力。在拥有了对中原汉军的控制权之后,战争就不可能避免。
以中原之地的产出,供应忽必烈打完了汗位的争夺之战。却也导致其建立的王朝处于财政崩溃的边缘。
打下江南,使得忽必烈的王朝得以趴在这只肥羊身上吸食了十年的血肉。
可是现今这只肥羊血肉将尽,又能去哪再找一只可供吸食的肥羊?
刘家港的漕粮没了,江阴的水军没了,江州的水军也差不多即将覆灭。
除此之外,福建、江西的行省官员,以及所有的蒙古官员,全被驱离。
浙江行省与江西行省北上的水路被断绝,眼前这些奏折,全是绕道湖广行省,才得以送至大都。
而之前江南的平静,那只是因为日月岛军控制之下,展示于大都面前的平静。
日月岛虽然未曾杀官,也并未树旗造反,可是这行径与造反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