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那双眼睛对视半晌,迟重林沉默地撇开视线,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如今他上身衣裳大敞,胸腹半裸,身上血呼啦擦一片,怎么看都不是讲话的好时机。
他不说话,陈泫更不是个主动开口的性子,气氛一时陷入沉寂。
陈泫松开握着迟重林腕子的手,低头看向对方伤处,无视上面的血污,竟直接将手覆盖了上去。
这回轮到迟重林抓他手腕了。
“!!”
迟重林猛地一抖,看向陈泫的眼睛都睁大几分,浑身都因为这个举动而紧绷起来。
“别动,”陈泫淡声命令道,“放松。”
说着,轻柔的白色灵光便自贴在侧腰处的掌心亮起。细如发丝的灵线穿透体表,深入撕裂的筋肉,一毫毫缝合治愈。
细微的麻痒和暖意自伤口传出,暗红的血液逐渐染透了陈泫的手掌和袖口。
迟重林没松开握住他的手,愣神似的盯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脸,一时连呼吸都停住了。
眼前的场景与多年之前重叠交融,当年,陈泫也是用同样的方法,修补好了他破碎的丹田根基。那时他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对陈泫的印象仅留在过往的陈年仇怨,以及最后那次不明不白的以命换命。
昔日宿敌,一朝成为救命恩人。也怪不得当时的自己面对陈泫心情复杂。
迟重林盯着陈泫额角微微冒出的薄汗,心头愈沉。
这么多年,他还是看不懂这个人。
“够了,师尊。”迟重林撑在地上的左手用力,侧身欲躲,嗓音低哑道,“治疗费心费神,您不必管我。”
陈泫却一个字都不跟他废话,抬手便点了他的穴。
忽然动弹不得的迟重林:“?”
他没料到陈泫会直接这么干,毕竟自二者相处以来,陈泫几乎从来没有真正强迫过他去做什么。
失去人身自由,他只能半死不活地靠坐在石头上,直至整个疗程结束才被解开。
陈泫已经站定起身,迟重林扫了一眼自己的腰腹,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只剩下一道淡红色的印子,除了他自己和陈泫,恐怕没人会知道这里曾受过一处剑伤。
草草将前襟拢上,整理好腰带,迟重林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抬头望了一眼身前的陈泫。
后者一解开他的穴道就起身退后两步,偏过侧脸,血手垂在身侧,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迟重林望了他多久,陈泫就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
迟重林:“……”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他莫名感觉,陈泫在生气。
而且貌似——很生气。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虚。
站在陈泫的角度想想,自己的徒弟好端端离家出走,被逮到的时候还在暴揍同门师兄。跟他交代好原地等着过会儿来接,结果一回头又跑没影了。忙活半天好容易找到人,刚想帮着治伤,结果对面哐当砸过来一句不要你管。
光是想想拳头就硬了的程度。
陈泫能忍到现在没骂他,完全可以称得上好脾气。
“师尊。”迟重林叹息似的无奈道。
没人能在保持沉默这件事上耗得过陈泫,无法,他只得率先破冰。
“西域不比别处,环境恶劣、灵气稀薄,您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应该安心静养才是。”迟重林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继续说出了后半句。“您不该来的。”
陈泫眸光一顿,似是没想到迟重林开口第一句竟然是劝他回去。
这话听着属实有些逾矩。身为弟子,居然对师尊说出“你不该来”这句话,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保护者姿态。
陈泫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种话了。
“……重林,”他侧目看向迟重林,“你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师尊来此,又是为了什么?”迟重林不答反问。
“带你回去。”陈泫直视他的眼睛。
“哦?”迟重林有些意外地低头笑笑,单手撑着石壁从地上站起,“那,这是师尊您自己的意思,还是掌门师叔的意思。”
陈泫眉心微微一蹙,没有立即作答。
他向来不喜与人争论口舌,行事一贯少说多做,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如今碰上这么一个以同样的风格对付自己的,才头一遭发现毛病所在。
人与人之间,无论多么熟悉,只要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终究是无法做到心灵相通的。
许多事情,如果不开口说个明白,可能双方永远也不会清楚彼此的想法。哪怕最初心中怀的是满腔好意,也可能会被各种误会扭曲得面目全非。
但也有人云:多说多错,越描越黑。这便是另一种情况了。
人到了一定时候,连说真心话都是一场赌博。将内心完整剖开,明明白白的摆在另一个人面前,该是多么奢侈的信任。
“我知道,”陈泫闭上眼,微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你此次离开,有我的缘故。”
其实当时泉婆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迟重林这次偷跑去西域,就是为了查清此次陈泫失忆的真相。
但如果直接说“你是为了我才跑来西域的,我什么都知道了”,又未免显得太过自恋。何况这种话陈泫根本说不出口,几番考量,这才选了个折中说法。
迟重林神色不变,没有半点被揭穿的不自在。此事他一开始就知道瞒不住陈泫,以后者的脾气,当然不会允许他单独来犯险,这才令人伪装成自己的模样来拖住他。
但西域的情况超出了他的预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嘴封得死死的,一个字也不要跟陈泫提起。
就他这段时间的了解——神像一事,陈泫不能扯进去,最好连半点瓜葛都不要有。
“师尊多想了。”迟重林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弟子所行之事,都是为了自己。”
失血的眩晕让他有点头重脚轻,眼前黑一阵白一阵。
迟重林不动声色地扶住石壁,努力忽略身体的不适,语气平稳道:“师尊放心,先前对四师兄出手只是情势所迫,弟子并未伤及他们。二人身旁的魔修不可信,若不及时铲除,日后定会惹出大祸。”
“至于其他事情,弟子会妥善处理。”迟重林停下话头,闭眼缓了一口气,“只是如今,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师尊。”
陈泫看着他:“你说。”
迟重林道:“还请师尊将贺庆与萧凤带回,短期之内,不要再离开赌市。”
——这是要将所有人推开了。陈泫心道。
作为弟子而言,迟重林属实可以称得上模范。听话懂事,修炼也从不让人费心,虽然跟齐怀善貌似一直不太对付,但也可以称赞一声敬重师长、关爱同门。只是唯独有一点令陈泫感到费解——
迟重林貌似有些过分保护他了。
这种保护并不是指在危险环境中的,而是在日常言行中流露出来的关注。尤其是迟重林离开赌市前的那日,这种感觉明显强烈了很多。
在被他摁在床上端茶倒水好生伺候着的时候,连陈泫都恍惚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是个一碰就碎、一推就倒的瓷娃娃。
只是失去了一段记忆,皮都没有擦破一块,连受伤的程度都算不上,这样的反应实在过激。
明明他才是最需要保护的一个。
另一边,迟重林正等着陈泫的回答,不料眼前忽然一花,一只手在他后颈处捏了一把,整个身子眨眼便脱力软倒下去,又被人早有预谋地打横抱起。
“!”迟重林一惊,侧目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侧脸,错愕道,“师尊?”
陈泫却不理他,目不斜视,抱着人不由分说向前走去。
迟重林试图挣扎,但努力动了几下后发现,他的挣扎除了能让自己往陈泫身上蹭得更紧外,完全没什么效果,倒像是在占人便宜,只得挫败停下。
果然是生气了,竟然连直接绑人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暗自腹诽。
陈泫走路很稳,即使怀里抱着一个比他个头还高的男人,脚下的步子也没乱半分,没让迟重林感受到一点颠簸。
沉默中,陈泫忽然开口:
“我知你向来行事有分寸,但你伤势未愈,又孤身一人,此番西域之事牵涉甚大,不可贸然涉险。”
说完这些,他顿了顿,语气放轻了些,道:“我信你,先跟我回去。”
一番话毕,陈泫也没有看迟重林的反应,凌空一跃,灵剑霎时出鞘。下一刻,戈壁的风呼啸扑面而来。
西域的天看起来似乎要比中原的更加辽远苍茫,连绵草甸,大漠荒原,一望无际的豪情。
高空中,迟重林定定地看着陈泫的脸,神情怔怔。
在见到陈泫之前,他猜测过陈泫可能会出现的所有反应。质问也好,失望也罢,甚至当场被逐出师门也不是想过。但他唯独没想到陈泫会给他这个回应。
哪怕已经亲眼见到他对贺庆动手,却仍然会对他说“我信你”。
或许不是没想到,而是没敢。
自来到西域之后,他每时每刻都隐匿着自己的气息,像暗中蛰伏的蜘蛛,悄然布下自己的密网,时时刻刻未曾松懈。
为了不被觉察,他不停换着容貌、身份,脸上的面具越戴越厚,连同七情六欲好像都被一并封死。行事只考虑利弊,凡是能达到目的的,都不择手段,哪怕对方是待自己不薄的昔日同门。
在黑暗中待久了,见惯丑恶与死亡,只怕连最后残存的人性都会湮灭,彻底沦为一个封闭自我的疯子。
像他从前那样。
感受着二人皮肤紧贴处传来的体温与心跳,迟重林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先前面对陈泫时,他的第一反应会是逃离。
他早该清楚的。对他而言,陈泫是一个不可抵抗的旋涡,越靠近,越深陷。
而他早已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