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府尹宋福应之子喜获升迁,宋府大办升迁宴,向京城的达官显贵,名门世族广散请帖。摆宴当日宾客盈门,豪贵云集。
殷随闷着脸从车上下来。他向来不爱赴这些名利场上的宴席,不是怕母亲不高兴,他万万不会来。
“公子高兴点,人家升迁呢。”四进说。
四进是殷随的小厮,从小和殷随一块长大,他懂殷随的心思。殷随挤出笑容来,向出来迎接他的宋府尹父子拱手作揖。
落了座,殷随嘴上跟着别人“沈公子”“修公子”地叫,其实一个也不认得。客套了一圈,台上开始唱戏,按照殷随往常的习惯,该想办法脱身去清静了。殷随心想这么大的府邸肯定有个林子花园,便借口解手离席。
刚要走,台上出来一伶人,那伶人生了一双褐瞳,身态袅娜,声如莺啭,羞羞怯怯,模样十分标致。他口中唱着:
偶喜得片时稍闲
且和你向花前自遣
……
摹听得有人言
须索要自回旋
殷随虽不爱听戏,但因为他的母亲收养了些戏子优伶在府上,他耳濡目染,多少也听得出来那伶人在唱的是崔莺莺。
即使那伶人脸上施着浓厚的粉墨,殷随也觉得他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
宋夫人的侄子沈英池见殷随盯着那伶人,便说:“那是青伶,虞大太监打发来的,是我姑父府上的戏子。若是别的戏子殷公子尽管挑,青伶怕是不行。”
殷随解释说:“误会了,我只是看他眼熟,并没有讨要的意思。”
青伶唱完下了台,殷随去解手,沈英池也要一起去。解完手,沈英池说:“去后面逗逗这些伶人玩。”
那时京城的达官显贵时兴给小厮侍从“凑四字”,譬如“水墨丹青”“琴棋书画”之类的。出门时一带四个,旁人一看便知此人非富即贵。
沈英池和殷随走进后园回廊中,青伶在池边挽袖子。
水伶、墨伶、丹伶抢走他的香皂不让他用,那块香皂是宋府尹专门赏给他洗脸的。
他们把香皂从这个手里扔到那个手里,青伶跑来跑去也夺不回来。
青伶是后进府的,宋府尹听他的戏却听得最多,给的好处也最多。
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宋府尹只让青伶登台唱戏,这三个人心里有气,他一下台就来刁难他。
“你也配用这些好东西?”
水伶把香皂扔到墨伶手里,青伶一边去夺一边央求着:“墨伶哥,给我吧。”
“就不给!”墨伶笑着扔给丹伶。丹伶说:“我们都没用过,你也别用了。”
青伶跑过来,还没说话,丹伶把香皂扔进了水里,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跑了。青伶跪倒在池子边捞香皂。
“此子最为可爱。”沈英池笑着说,戏子之间的欺凌在他看来像小猫小狗抢食一样有趣。
香皂没捞着,青伶用手掬水洗脸,洗了半天才将脸洗干净。
沈英池展开扇子,喜道:“果然生得俊美,难怪姑父不给我。”
殷随越看青伶,越觉得他像挂在东院堂的画中人。
他的母亲每日站在那幅画像前神伤,早上去问安时她站在画像前,黄昏去问安时她依旧在画像前,殷随有时怀疑她可能在那里站了一天。
画像里的人阔额剑眉,炯目褐瞳,唇如仰月,身穿玄色织金袍,腰挎长刀,英武非常。
青伶的容貌与画中人有九成相像,只是因为戏子的身份,他看上去不像画中人那样气宇轩昂,他的褐瞳也并不有神,相反的,看上去很黯淡。
但殷随依然觉得青伶能让母亲高兴起来。母亲喜欢画中人,青伶就像画中人,母亲喜欢听戏,青伶会唱戏。
母亲高兴起来,就不会讨厌自己了。
几天后,殷随在明翠轩喝茶时听闲聊的人说虞大太监送给宋府尹的戏子被扔在破庙里。便问了个中原由。
一问才知是那日戏耍他的三个戏子造的孽。
他们知道青伶是虞大太监送给宋府尹的,硬挤兑他是挤不出去的,于是就使了个阴招。
明翠轩对面是暖玉坊,宋府尹时常瞒着夫人来这里会相好的。那日水伶墨伶丹伶见宋府尹出门谁也没带,便知道是去暖玉坊了。
三人哄着青伶一起出去,说是趁大人不在带他玩,到了明翠轩三个人约着要去解手,让青伶在门口等他们。
青伶等了半天没等到,却正好看见妓女小桃搂搂抱抱地送宋府尹出来。
青伶和宋府尹恰好打了个照面。
有日宋府尹又去了暖玉坊,那三个回去偷偷在宋夫人面前告状,宋夫人带着丫鬟婆子把暖玉坊闹得天翻地覆,看着小桃的脸被打肿了才作罢。
宋府尹自觉颜面扫地,心里着恼又不敢在宋夫人面前发作。想起那日在暖玉坊撞见青伶,就以为是他告的状,于是把气都撒到青伶身上,抽了他十几鞭解气。
那三个又在宋夫人面前挑唆,说青伶得了老爷的好处,那小桃就是他引见给老爷的,还故意瞒着夫人,回回老爷去暖玉坊他专管望风。
宋夫人火冒三丈,趁宋府尹出任外地时,又命小厮将青伶抽了个半死,叫人扔到破庙里,虞大太监那边问起就说青伶偷东西自己跑了。
正是冬月,即使没被打死,也被冻死了。
殷随赶紧回府让四进备马车,连夜赶往城外的破庙。四进不知道他家公子要干嘛,见他家公子着急他也着急,唰唰地抽打着马鞭。
到了破庙,殷随让四进快拿火折子照照看里面有没有人。
四进拿着火折子探头探脑地走进破庙,微弱的火光在风雪里摇晃,角落里似乎有个人躺在地上。
四进不敢往前,殷随夺过火折子走过去。
青伶浑身上下满是鞭痕血印,脸上的几道伤尤为触目惊心。殷随摆正他煞白的脸,即使有鞭痕,幸好,还是像画中人的。
四进用手试了一下他的鼻息,他还活着。
“青伶。”殷随试着叫他,他没反应。
不能继续让他待在又冷又脏的破庙里,但是他现在的样子也没法将他带回长公主府。殷随要他以最好的样子出现在母亲面前。
四进将青伶背上马车,驾车出城,翻上落马坡,往东奔去。
落马坡长四百余里,西临归云江,东接小离山,小离山白鹤峰有个缘来寺,殷随常去,准备送青伶去那里养伤。
智明和尚烧了盆水给青伶擦脸,叹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怎么伤成这样?”
智明自幼在寺中长大,殷随与他有些交情。
殷随丢下些银两给智明,劳烦他请郎中照顾青伶,等青伶的伤好了再来接他。
临走时青伶咳了一声,虚弱地向殷随道了谢。
殷随嘱咐他好好养伤,日后来看他。青伶默默记住救命恩人的样子,问智明殷随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
智明边清理他伤口上的血污边说:“这是毓容长公主的公子殷随,他常来我们缘来寺上香拜佛。”
“缘来寺……缘来寺……”青伶喃喃地念道。“我好像来过这里,但又好像是在梦里。”
青伶的目光在禅房里环视了一圈,房内的一桌一椅,桌上的木鱼,壁龛里的木雕佛像,门槛下的石阶,都有着说不上来的熟悉,连眼前的智明也觉似曾相识。
智明笑道:“那说明施主和本寺有缘。缘来寺建成至今已有一百年,说不定施主是前世来的。”
一个月后,殷随让四进去缘来寺看看青伶恢复的如何。四进回来说青伶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脸上还没好全。
殷随让四进找王太医去给青伶看,脸上务必不能留疤。
又有一个月,殷随亲自看过青伶,确定他的脸没有留下伤疤,确定他可以让母亲一眼看出他是那么像画中人。殷随才满意地将青伶带回长公主府。